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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與老子(舊文,新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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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與老子(舊文,新後記)

楊道還  4/20/2019

(沈善增先生去年三月(2018年3月27日)仙逝,享年69歲。沈善增晚年開始研究中國傳統文化,著有《還吾莊子》、《還吾老子》等書,是百年來難得一見的解老莊有創見的作品,對我頗有啟發。我隻讀過其書,不識其人,去年夏天才偶然驚悉噩耗,心裏難過了很久。這篇文章算是晚來的一個悼念。)(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一)

沈善增在《還吾老子》中指,中國人對德的認識和德概念的形成,先於道。

德的概念和意義在殷商時代已經成形,例如《尚書》中對德字的廣泛使用。雖然道一字的發源或者比德早,但流傳至今的道,是老子發明(啟發以使人明瞭)的。沈善增說, 老子講道這個名是“強為之名”,表明了道的命名權的歸屬。這是非常透徹的見解。不管道在老子之前是什麽,老子之後,提到道,就是老子所命名和闡述的道。其它的道隻能特指,需要加上定語,另外說明。因此,道的確立,以《老子》一書的出現為標誌。(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與此類似,君子一詞,早已見於《詩》,但自從孔子對君子加以闡述,講到君子,首先就是孔子所講的君子。孔子所講的君子不同於其它的君子的涵義,自成一概念。其它所謂的君子,此後隻能特別說明,其重要性和影響遠不能孔子所講的君子比肩。這就如太陽出來,任何燭火都黯然失色一樣。

老子所講的德,大體上繼承了《尚書》中德的含義。德的意義的發展是從物而來,經過綜合,得到“物德”(胡適)。用於人,又添有了“德者,內也;得者,外也”的意義。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德又有“自其所得之謂德”(江袤言)的意義,與物德一脈相承。莊子所講的德人,猶如講人作為物的德,即,我行我之素行的,稟之自然的人。因此可以猜測,老子的道,是從物,物德,德與得,德道,道本身這一順序的存思而來。

簡而言之,人作為萬物之一,像物一樣有自身的特性,一個特性即是一德,如《國語》裏“異姓異德,同姓同德”。引申之後,人像物一樣的特性,是外在的,如身體出身,屬於得;內在的,如性情心靈,則稱為德。《莊子·德充符》將殘疾,醜陋,和病人外在的得,與內在的德相比較,得出人的德比得更重要。這就使德與得的區別明晰起來,德性,德行一類的概念因而得以建立。(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德性,德行是人格的。人可有德,也可以有得;但物隻有得。物的德,如玉有五德等,是人格的投射,不是玉本身有的,而是被人格化之後賦予的,移植的。莊子所講的德,以下又轉入社會道德。身體的殘疾,醜陋,和病,是以俗觀之的得,貴賤不由己。但德性,德行則是人自己的,貴賤不由人,而在於自己貴德。(“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莊子·秋水》))莊子的這一德,也是儒家所奉行的。孟子的“自反”,即是貴賤在己的德性的價值觀:審視自己德性,足貴的就堅持,即便有千萬人反對(俗價值的反對);不足貴的就不保留,哪怕麵對世俗價值中卑賤的人(的反對)。(注1)道家的道德據此與儒家的社會道德相聯係起來,最終形成了中國式的人格道德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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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沈善增認為,孔子所見的老子就是《老子》的作者。這個老子即《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所講的,“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史記·孔子世家》記兩人會麵有,“(孔子)適周問禮,蓋見老子雲。……孔子自周反於魯,弟子稍益進焉”。

在中國漫長的曆史中,廣大的地域裏,老孔竟然大約同時,並能會麵,這幾乎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但小概率不意味著不能發生,如黃河和長江的發源地,也相差不遠。從黃河和長江的流域的後見之明來看,這是個奇跡;但從源頭來看,卻很簡單,沒什麽出奇之處。道儒的源流也是如此。

錢穆懷疑老子後出,晚於莊子。他提出的一個重要質疑是,認識有先淺後深、先簡後廣的規律,而《老子》甫一出世,就顯示了深遠而詳備的思慮,猶如憑空而來,令人難以置信。現在因為郭店戰國墓竹簡的出土,我們已經知道莊子時,《老子》已經成書,所以錢穆莊先於老的論斷是錯誤的。(注2)

但錢穆提出的問題仍然有效。如,錢穆舉《老子》第一章提出名的問題,而名學盛行應在戰國名家之後。沈善曾的“德先於道”,為回答錢穆的問題,提供了關鍵思路。德在先,那麽名也可在先。名家的盛行雖然在戰國後期,但最早的名家是春秋末年鄭國的鄧析。鄧析與子產大約同時,子產的生平有很多記載,在老孔相會時代之前,是毫無疑義的。鄧析作“竹刑”,他的名辯理論,應該是從解說刑律條文中得來的,可以說也是法家的源頭。鄭國是畿內諸侯,與周王室地域相鄰,交往頻密,所以鄧析的學說,即便影響不廣,傳到老子那裏也沒有難度。(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這樣至少《老子》中的德、名、和刑都早有出處,不是老子憑空先知先覺的。至於禮,從周公那裏開始,更是來源已久。從《禮記·曾子問》中來看,老子對禮的知識和理解尤勝於孔子,這一章中四次談到老子在禮上對孔子的指教。李宗吾說,孔子見到老子,有如虯髯客見到了李世民,默然心死,遂另起爐灶而講仁。這個說法很風趣,未必真是如此,但孔子認為老子“其猶龍耶”,認為難以忖度老子的道行,倒很可能是的確的。現代人讀《老子》,除了一些狂妄無知之徒,其他人大概都是這個感覺。孔子見到老子時,沒有提及仁,是難以想象的。綜上,《老子》中的一些主要概念,德、仁、禮、刑、和名,都是老聃可以接觸到的。其餘的待考,但應該足以回答錢穆的疑問了。

(三)

沈善曾又指出,老子的書,是為侯王或者周天子所寫,這一點從行文中,老子從不自居臣位,而總是從天下視角發言可知。因此他有個推論,這本書是天子或侯王寶藏之書,是秘籍,不容他人輕易讀到。這解釋了為什麽《老子》的話,很少被當時人引用,這裏的原因至為簡單:他們沒讀到。(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稱《老子》為秘籍,隻是不流傳的意思。這樣的一本書不需深宮緊鎖,隻要將其歸類為“臣庶勿用”一類的用品,在當時的等級製度裏,已經足以讓平民以至於貴族學者無從一見了。《老子》是深刻抽象的理論,一旦寫成,以老子的“絕聖棄智”,或簡本裏的“絕知棄辯”的觀點推斷,老子自己大概也會認為沒有必要流傳。

郭店戰國墓的墓主,有人據出土的杯底銘文“東宮之師”,推測是楚太子的師傅。作為教師,教材總是要有的。這樣的身份,能讀到並保留《老子》的節選本,與沈善曾的假說是相符的。

與簡本《老子》同時出土的文獻,有顯然是老子的學生或道家後學的文章,以及子思的文章。如果老聃不是《老子》的作者,《老子》又作於孔子之後,墓主應該能夠確切知道作者是誰。這樣的一個傑出的人,無名,無蹤跡,無引用,書卻能在貴族中流傳,似乎不大可能。“東宮之師”為何要去讀這樣的書?如何能找到?《老子》若作於老聃之前,那真的是無名了。(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老聃與孔子的會麵,在多種古籍中被提及,並有對話細節,但這些細節與《老子》中的話語,重複度很低。從《論語》的編纂看,孔子與學生的對談,多是有記錄的,或者當時有專人記錄。像孔子早年在陳絕糧時與子路的對話,如果不是慌亂中,還有人專門記載的話,不是遺失,就是憑記憶保存,或者偽造。眾門人對孔子崇敬至極,有地位的人不少,編輯《論語》時,憑記憶無憑據的東西隻怕難過關,有憑據的尚有很多沒有入選,偽造的就更不用提了。所以,老聃與孔子的會麵的交談,可能有現場的記錄。但除此之外,老聃這樣一個博學,可以為師之師的人,卻沒留下任何私人記錄或著作,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沈善曾這一假說,也可解釋這個問題,就是:老聃寫了,但不能給孔子抄一部;對話隻能隨話題來,沒提到與《老子》有關話題,不能照自己的書本宣科。

《老子》書,很難懂,很難用,又很難得到。韓非是宗室公子,比太子地位差,但圖書一類的待遇或者差別不大。從常情推斷,在韓國的公子中,韓非的才智顯然鶴立雞群,不傳給他,又傳給誰?所以到了韓非,能懂,能用,能得到,三者齊備,才有了《解老》《喻老》。(注3)從這裏開始,《老子》這本秘籍才算是部分解密。

(四)

總而言之,沈善曾關於《老子》作者和成書的推測,可以將很多細節穿起來。所以我個人認為,沈善曾的推測,是我所見最合理的一個。如果上述猜測是對的話,那麽莊子必定是絕代天才:他無從讀到《老子》,卻自成一家,思慮精深與老聃冥然天合。當然,說莊子天才,不能僅憑這一點:據說是聞一多所講,中國哲學,必提老莊;文學,必提屈莊。這個大概夠了。

注1.《孟子·公孫醜上》,“自反而不縮,隨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我曾從孔子那裏聽到關於大勇的說法:如果反躬自省,覺得正義不在我這一邊,那麽,即使對方是一個卑賤的人,我也不會去恐嚇他(以此來顯示我的勇氣)。如果反躬自省,覺得正義的確在我這一邊,那麽,對方縱然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勇往直前。”

注2. 此前在博文回複中我提到,“據李學勤《孔孟之間與老莊之間》,楚墓簡本證明,老先於莊。簡本《老子》覆蓋範圍,已經及於道經和德經,見wiki郭店楚墓條。也就是說,那時,大概孟莊時代,《老子》已經有了個版本,根據通行本能認出來若幹章。如果說《老子》寫於孔子與孟子之間,那麽墓主應該能夠得知作者是誰。竹簡中,子思的思想被辨認了出來。而《老子》的作者或多個作者,在孔到孟間的曆史沒有像子思那樣留下任何後人可用以辨認的痕跡。或者其原因是沒有痕跡:作者就是孔子親見的那個老子,隻有一人。所以我個人認為,在所有傳說中,與孔相見的老子是最可能的作者。孔孟期間,對《老子》小改抄錯或者有,但積累而成,很難講,看輕了其中的難度。另外,《莊子》中所講古人對話,內容可能是杜撰(應說莊想當然),但人物時代似乎從未搞錯,讓關公碰上秦瓊,《莊子》中也有老孔對談。(楊道還原創,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wordpress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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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 日前與萬維仁愛兄交流,仁愛兄講:“比如韓非子《解老》,尚與今本《老子》有所不同 一一一 故曰:“失道而後失德,失德而後失仁,失仁而後失義,失義而後失禮。”(《解》),"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老》),一字之差,咫尺千裏,……。”我回到,“韓非所講,可能自出心裁,但也解得。孔子也是“誌於道,據於德”,然後才有“依於仁”。心有體,無誌無據,仁無所立,也就不可依。韓非貴公子,得親見《老子》書,未必就是他的臆想。”

 

後記 7/19/2023

 

近日讀到樊波成《老子指歸校箋》(2013年8月,注1)一書的簡介,忽然又想起沈善增。此書間接佐證了沈善增關於《老子》的觀點,不知沈善增生前有沒看到此書。《還吾老子》多年前讀過,有沒有提及這一節,漫無記憶,遂有此後記備忘。

 

沈善增解《老子》,認為德篇(38-81章)在先,先有了對德的論述,然後才是用道的理論去解釋德何以如此。因此沈解,先解德的脈絡,然後將道篇(1-37章)與之對應。顯然,沈不認同《老子》是無係統,是散文詩集這類的觀點。

 

現在很多國人認為中國經典文獻無係統。這種誤解大部分是出於人與亦雲,道聽途說。講的人,沒有仔細讀過這些經典;而極少數讀思過的,又學力不夠。批評經典無係統的人,往往據西學而講,但西學的係統又是什麽?西學分科而治學,正如盲人摸象,有人研究象耳,有人研究象牙,各得其妙,號稱有係統。但此係統非彼係統。那大象,才是真正的係統。現代西方有人認為學科的前途多見於交叉學科,也即是打破小係統,才見大係統。國學經典正如那頭大象,廣大到“道出天地有形外”,其細微達“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這兩者是一體的、係統的。

 

經典的係統,須有其人,才有其解。舉例來說,《易經》的數字係統是完備的,傳入歐洲,數學家為之讚歎。卦象間又有《係卦》貫穿,傳說是孔子所作。嚴遵的《道德真經指歸·序》中縷述《德經》的連貫性。至為難懂的《中庸》篇,也有民國袁煥仙將其融匯貫穿,袁煥仙此解就是為反對無係統說而作的。《老子》提出之道德仁義禮,見於百家十數種典籍中,次序與解說大同小異,此一係統結構,至民國李宗吾始能重新提出並更進一步發展。筆者所見有限,當還有他人達此境界。上述數人,不僅學力為他人難及,更需思維廣大深微。這裏所用的思維,或可稱象思維。象,如韓非所講,“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這數人,都是巨眼見象者。

 

回到樊波成,樊波成認為:嚴遵《老子指歸》(注2)不是偽書。今道藏本《老子指歸》不僅有《指歸》,也附有《老子》經文和注文。該注文通篇押韻,參其用韻特征和用字特征,可知作於西漢蜀楚之地,亦為嚴遵親撰,也就是過去認為已經亡於六朝隋唐的“嚴遵《老子注》”。

 

樊波成的闡發,就筆者所知,有個旁證。《老子指歸》中有《德經》40章,與嚴遵的《道德真經指歸·君平說二經目》現存本中所講的“故上經四十而更始,……,故下經三十有二而終矣”,在“上經”的數目上吻合。現在流行本的《老子·德經》所分章節與嚴遵所分略有不同,如《道德真經指歸》上,將流行本《老子·40》“反者道之動”,與《老子·39》“昔之得一者”,歸為一章。這樣歸並,屬於不同的章節劃分,導致章節數目不同,本無大意義。但卻因此可以推知,至少,《老子指歸》與嚴遵所見的《老子》,章節劃分是一致的,又如,合《老子·39》與《40》為一章等也是一致的。樊波成的書,想必對此有更為詳盡而可靠的分析。

 

這樣一來,《德經》就是“上經”,在《道經》之前。這與馬王堆帛書甲本《老子》裏,《德經》在先,是一致的。也就是說,嚴遵所見的《老子》也是《德經》在先。《德經》在先,不再是孤例。這就為沈善增的觀點,增添了一個佐證。


 

注1. 漢代《老子》學著作的重新定位——《老子指歸校箋》讀後


注2.《老子指歸》一書可參閱“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老子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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