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12/14/2023
《管錐編》第一冊第一篇提到“奧伏赫變“(Aufheben)” 這個詞, 說:
黑格爾嚐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又自誇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Aufheben)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於一字(einund dasselbe Wort für zwei entgegengesetzteBestimmungen),拉丁文中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無知而掉以輕心,發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慣技,無足怪也;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
錢鍾書此言感歎,黑格爾不懂中文,也不懂中國文化,無知亂講,“無足怪也”。然而錢“為承學之士惜之”,大概沒什麽人會領情。“奧伏赫變”有矛盾的兩義,在中文中先是音譯,後來又意譯為“揚棄”。“揚棄”可算信達雅了,但仍不見得有多麽精妙,也不見得中國人翻譯、理解了之後,就能“宜思辯”。
黑格爾在中國人心中的份量,似乎比在歐美人心中要重得多,其實這隻是憑個馬克思主義。佛家有隨眠之說,講的就是這個隱微的心理過程。即便在那些口頭推崇黑格爾的國人的心中,概念清晰才是好語言:黑格爾吹捧“奧伏赫變”,他們大概不太感冒;而對錢的“惜之”,不嗤之以鼻就算好的了。(此處省略對此類人的批評一大段)
黑格爾對中國學問雖糊塗,但他的德語和拉丁語還是過關的,他認為“以相反兩意融會於一字”,遂導致德語比拉丁語更“義蘊深富”。這是不錯的:世界上有包蘊“相反兩意”這樣的東西存在,就派給它這樣一個名,不能以辭害義——因為要求語言清晰,合乎語法,就去否定這類東西的存在。
但這樣一來,就能“冥契道妙”嗎?恐怕不是。錢鍾書在上引這段話之後,立刻就提到一個詞可以有“三、四、五義”。以老子的“無為”為例,“無為”就包括了“相反兩意”,至於“為無為”,就包含了三意,而“無不為”,包含更多。這些層次意義都搞明白了,就“冥契道妙”嗎?未必。但是連這些都不能搞懂,就離任何理解都太遠了。
一個人的思維,能處理清晰概念,或者邏輯二分法範圍之內的東西,幾乎可以說是小兒科,當然,大概至少要小學高年級學生的水平,有誌於此道的人,可以去玩美國小學的“Academic Games,Propaganda部分”。但處理“奧伏赫變“,能夠在思維中“持有”這樣的一個相互矛盾的概念,還能進行思辨和論證,卻是連哲學家都可能很頭疼的一個問題。
但是在思維中“持有”這樣的一個相互矛盾的概念的二義持有,卻很重要。比如說曆史、傳統、學術……幾乎任何還在發展中的東西,都需要類似地二義、多義持有,才能理解。將其簡化為兩個或若幹個一義,互相鑿枘不入,就隻會得到狹隘的偏見。這就有個很麻煩的事情,既然說“奧伏赫變”,就很容易導致言人人殊:都有些什麽?揚什麽?棄什麽?分寸和時機是什麽?誰為評判?
以國學為例,國學都有些什麽?如果沒認真讀上個幾年,就猛地一蓋,說都是糟粕,那麽他的“奧伏赫變“,就隻是無知者無畏,“免而無恥”的“赫變”了。對這樣的人,交流沒有任何意義。
“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道理很容易懂,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裏需要一個二義持有的能力。爭論能否有意義,在於對二義持有的掌握程度;思維能否有意義,就在於這個基礎的堅實度——能在上麵建立個什麽東西。對於不需“奧伏赫變”的話題或人,爭論是沒有意義的,aspectively。孔子講,對不可與言的人言,君子以其為己之過,“患不知人也“。
曆史進程,就是個“奧伏赫變“的過程。如餘英時講,現代化是傳統的現代化。(大意如此,原文不記得了。)簡單講,曆史有實然,也有應然。人文意義上的曆史總是發生在實然與應然疊合的部分,沒有應然,就成生物史;完全脫離實然,隻能是白日夢。這並不意味著,“奧伏赫變”或揚棄是對正確和錯誤照單全收,那是認為曆史隻有黑白分明的幼稚想法。
這裏所謂實然,指的是曆史事件的真實情況,不管這個史實是否能用實證證明。這裏應該提一句,現代人講究“孤證不立”,即便孤證林立,但因各不相同,如曆史事件相似而永無重複,這類的實證也算不得科學。所以曆史可以講用科學方法,但本質上曆史不屬於科學範疇,不是科學下的一個分支。
曆史上的人,並不都是像個機器人,隻被他那個時代的曆史現實所驅動。有些人,有時甚至隻有一個人,有個“應然”的想法,不要做“物於物”的奴隸,而要按照心裏的應然去幹涉實然,使之向自己認為的“應該如何”發展;或者退一步,拒絕實然而獨善其身。但也有時,很多人、大多數人有“應然”的想法,卻仍扳不動那個實然。曆史最終由這兩者角力想從而成。
曆史的應然在不同的時代是不同的。錢穆將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親涉曆史事件的古人的應然觀,他稱之為曆史意見;一種是後人,包括曆史學家的意見,稱為時代意見。曆史意見在曆史事件發生後是確定的。時代意見卻隨時代變化,時代意見對曆史意見的詮釋,也是如此。比如說,民國反軍閥,就有某“曆史學家”講嶽飛是軍閥該殺;四九之後,講民族,嶽飛又成英雄,不該殺;到了八九十年代又有某“曆史學家”,認為嶽飛阻礙民族融合,殺也不冤。又如,秦檜是該站還是跪,是個令現代國人頭腦發脹的碩大問題。
曆史的這些方麵需要人有一定的多義持有力,才不會導致大腦漲停,荷爾蒙做主。有人可能認為,這正是需要批判和消滅黑格爾的“奧伏赫變”一類邪說的原因。為避重就輕起見,這裏舉日本為例,來說明二義並存這種“尷尬”的不可避免性。
如二戰中天皇裕仁的罪,據網友考證,曆史意見的應然是,大多數人認為該殺;即便是在變化中的時代意見的應然裏,這個意見大概也不會變到哪去。所以這是個簡單的情形。然而,在曆史實然中,卻是最大的戰犯安然無恙。這就令人很難接受了。是唯物呢?曆史既然如此發生,就一定是正義。還是唯心呢?永不同意。那麽該怎麽辦?曆史讀到此處,思維就此中斷,大罵麥克阿瑟了事?顯然,這是可以的。但這不是在讀曆史,不是在讀曆史教訓。
每個人讀曆史,不僅僅是讀史,也是在讀自己,在兩方麵不斷地“揚棄”。我無意闡述具體一事,如何應該如何“揚棄”,那是宣傳機器的工作。這裏隻是講一點兒對“揚棄”本身的性質和功用的思考。如果思維不中斷,跳出來,從世界史,殖民擴張史,人類學,如影響美國人對日決策的《菊與刀》,去看,就會知道日本從明治維新到二戰後的存在,是多麽地僥幸,那麽,一個小醜的僥幸,就容易應付過來。
一個日本朋友與我談論二戰,說,日本社會仍然不能反思日本人二戰的罪惡(他沒提到日本天皇),這個像不談屋子裏的大象一樣的巨大思想空洞,使年青一代中,即便嚴肅的日本人也懷疑權威和正義,以至於憤怒、空虛和頹廢。他看不到任何解決辦法。我認為他所講的沒辦法,包括了如何使日本人反思,應該如何反思,和不反思的後果。
他是個二義持有者,他不懷疑權威和正義的存在,也不憤怒、空虛和頹廢,他想從中找出意義來。在這類問題裏,是和正確是難以得到的,但非和錯誤是不容含糊的。他所講的情形,類似於成吉思汗之於蒙古。蒙古人不反思,道歉也找不到人,但隻要一天他們在崇拜成吉思汗,他們就一天衰落。這是個曆史實然。有網友在嚴厲批判成吉思汗之後,又有一點兒懷疑,即成吉思汗所為,是否具有生物上的意義,即盡管蒙古民族衰落,但實際上使得蒙古人基因有了更廣泛地傳播。我對他的回答是,沒有人知道,在有和沒有成吉思汗的情形下,哪個會使蒙古人的基因在曆史跨度上有更廣泛地傳播。所以這樣的一個假設,形同拿民族的命運孤注一擲,意圖僥幸,也是罪惡,即便對蒙古這個民族來說。至於這個賭博勝麵有多少,在篤信中國古人所講的天道循環的人看來,一點也沒有。如果日本沒有完全成為另一個蒙古,是原子彈的所賜。
南京大屠殺是另一類問題,此中日本人的罪惡無可開脫,對於一個有著良知和常識的人來說。但其意義,卻不那麽容易理解,甚至有紛爭。此類紛爭,多是理解上的,不是關於事件本身。比如說在人性和人類的層麵上,這說明了什麽?政治和文化似乎也尚未給這一事件清算的時機。對曆史學家來說,計量史學、敘述史學、或某種主義下的史學,也需對此有一回應,這也引起紛爭。
單從實然,或者單從應然,是不能理解曆史的。計量史學追求曆史的徹底實然,在數學上是不可能的。信息學家克勞德·香農講,“過去不可知,未來不可控”。如蝴蝶效應,即便是一個簡單的大氣混沌係統,也不可能從風暴一步步地推演回到蝴蝶翅膀。曆史就更不用說了。單單從某個主義的應然看曆史,就有“何不食肉糜”的困惑,或古人都是無知傻瓜(除了西方)的優越感。這類人是不需評論的,後世與他們類似的人自會評論。所以西方在上世紀後期,有了敘述史學的重新興起,這實際上是容納、持有多義的要求。
從一般性的實然與應然來看,能黑白徹底分開的東西,是極少數的。很多人已經知道,堅持一切都要一分為二,非黑即白,不僅僅是思維簡單,而且是有害的。
魔鬼在細節裏,不可能截然分開的二義及多義,才是普遍的。二義(或多義)持有,實際上,很多人“日用而不知”。然而因為不知,也不能盡其用。
那麽,二義(或多義)持有,隻是糊塗不清的,痛苦的,應被消除的?基督教講,萬物互相效力,使愛神者得福。仿此,二義(或多義)並不是個負麵的東西,而且幾乎是神聖的,是實然而應然的——曲折而晦澀(elusive)。
那麽,如何能持?如錢鍾書所講,“奧伏赫變”這類的東西,在國學裏,幾乎俯拾皆是,持的方法也就在其中了。白話文將古文截斷時,處理這類問題的方法也就被截斷了。從這一角度,可以知道為什麽現代的國人覺得國學難理解。從二義(或多義)持有,所能得到的東西,也與“奧伏赫變”類似:不是什麽必然或邏輯正誤,如果是這些東西,那麽AI和百科就是最智慧的了;而是“必不”和“或有”,這不是個答案,而是個空間。如“民主是最不壞的製度”這句名言所講,必然和正確不可得,但壞可知。
這個空間是為良知、常識、自覺、想象、和創造等留下的,即,為“人而實現一個人”,留下了空間。所謂獨立思考,不是二義或多義取一而將思考依傍過去,那太輕鬆了;不是二三其德,那也過於輕鬆了;而是持多而得一自立,因而有自由、有選擇。持有不是輕鬆的,獨立思考也不是,獨立思考是沉重的,需要能持的人。莊子雲:且有真人,然後有真知。 也就是說,得到真知對每個人或者可能——應然;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得真知——實然。孟子曰:中道而立,能者從之。不能立者,終坍塌為塵埃。
謝野性兄來訪。無為其實很簡單。以曆史為例,社會,龐然大物也;要轉折,對個人生命長度來說,曠日持久。生米煮成熟飯,尚需等待,怎麽能希望曆史立刻做個了斷呢?輔自然而不敢為的人,有鑒於此,就會有個“靜”,靜中尋找動的時機,是為無為。為無為,如種下種子的農民,有信心也有耐心。而不是急於求成的險燥,喋喋不休地辯論,大而無當的言論,終日言不及義,浪費時光和元氣,自廢廢人。這些即是有為。嗬嗬,我這句話有所指。
當然以上都是在說“不在其位”的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正),正好無為,弱者道之動,反者道之用。
在其位,需擔當。然而搞經濟的疾呼(呼誰?)挽救經濟,搞文化的疾呼挽救文化,搞教育的疾呼挽救教育,不知他們一天天幹什麽吃的。然而這些人被認為是明白人,疾呼得好。“反言若正。”:)
說的精妙,層次感很強。有意思的一篇博文,知識麵寬廣,看問題的角度新穎。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