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 Jhumpa Lahiri 是許多年前的夏天,一共讀了兩本書,長篇小說 The Namesake 和短篇小說集 Interpreter of Maladies。我仿佛誤入桃花源的漁人,赫然發現英文小說原來可以寫得這麽美。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當時頓覺天地寬的驚喜。
如果從文學角度來看,Interpreter of Maladies 顯然更勝一籌,精巧絕倫;但 The Namesake 在我心裏始終位置獨特,這倒不是因為它後來的同名電影大賣,而是書裏年輕夫婦的移民求學生活跟我自己的經曆重合度太高。年輕的印度母親 Ashima,隨丈夫來到波士頓,去國離鄉,人地兩生。不論是 Ashima 在哈佛校園推著嬰兒車,還是到中央廣場 (Central Square) 買菜。。。。我都看到了自己的腳印和背影。此外,我讀 The Namesake 時正懷了長子,對開頭 Ashima 懷孕偏食一段很有共情,又多一層親切。
後來,又讀了Jhumpa Lahiri 的兩本書,短篇小說集 Unaccustomed Earth 和長篇小說 The Lowland。Unaccustomed Earth 出版時,叫好聲一片,Vogue 更是把它吹上了天, “Lahiri…[is] a master storyteller….who, along with Alice Munro…..”。把 Lahiri 跟門羅並提,這就吹得有點過了。我覺得兩本書都寫得中規中矩,但不驚為天人。
上個月聽朋友提起 Jhumpa Lahiri 有新作麵世 Roman Stories,就到圖書館借了來看。見縫插針讀了一個星期,讀完了。乘著餘興,寫一點感想。
跟 Lahiri 之前的小說不同,Roman Stories《羅馬故事》是先寫再翻譯,意大利語譯成英文。書裏收錄了九個短篇,Lahiri 譯了三分之二,剩下的 “P’s Parties”, “Well-Lit House”, 和 “Notes” 三個短篇是另外找人翻譯的。看得出譯者的譯筆高超,但少了 Lahiri 的細膩和婉轉。不懂,這肥水倒流外人田是為了什麽?!
2012 年,Lahiri 舉家移居羅馬;2015 年接受普林斯頓大學寫作教授的教職。這樣看來,至少有三年的時間,Lahiri 和家人長居羅馬,其間經曆就是《羅馬故事》的背景和源泉。
Lahiri 的早期作品,不論是獲得普利策獎的成名作 Interpreter of Maladies,還是後來的幾本暢銷書,主人公多是第一二代的印度移民,地點不外乎新英格蘭的幾所藤校和大學城:波士頓,普林斯頓,羅德島,康乃狄格州小鎮,紐黑文,還有紐約。 這些熟悉的人和事,都有 Lahiri 父母和她自己生活的投射,寫起來自然得心應手。
現在,她跑到大洋的另一頭,不寫劍橋寫羅馬,讓人好奇《羅馬故事》裏都寫了什麽。集子裏九個短篇,每一篇裏都有移民。不論是在鄉間幫父親打理度假屋的少女,隨記者丈夫移居羅馬的少婦,或者幫傭的年輕女人,在地下室給裁縫打下手的寡婦,還有嫁給意大利人的美國女子。。。。都是移民,有移民的夢想和掙紮,和夢想破碎後的沉默。
《羅馬故事》寫的是移民故事;不是公主駕到的《羅馬假日》。
那麽,當地人對移民態度如何?從書裏來看,並不友好。Lahiri 有意隱去了移民的種族和原籍,所以隻能從字裏行間猜測。Well-Lit House 的一家七口,很可能來自中東,因為妻子從頭到腳 “all covered up”. 同一棟的公寓樓的鄰居不歡迎他們,堵在門口不讓他們回家,罵他們是賊。妻子掏出所有積蓄買車票帶孩子逃回母國,丈夫留了下來,懷著一點微薄的希望,以為媒體的介入會有幫助。但是,他沒有等到承諾變現,卻漸漸失去了住所和工作,最後絕望自殺。The Delivery 的女傭黑皮膚,從上下文來看,可能是印度人。她幫主人去郵局取包裹,包裹沒有取到,卻飽受了郵局員工的輕視和熱諷。走路回家時,被路上兩個小混混開槍打傷,住進了醫院。小混混跟她素不相識,攻擊她不過是因為她的膚色:“Go wash those dirty legs.” 還有Notes 裏的寡婦,臨時到一所小學校做替工,看管課間休息的孩子。不過十天的臨時工作,她的包裏卻先後被塞了四張小紙條。看著是孩子的筆跡,言辭簡截惡毒。從 “我們不喜歡你。” “我們不喜歡你的臉。” “你很髒。” 到 “我們不歡迎你。” 小說最後,寡婦回到家,把四張紙條撕成碎屑,慢慢吃了下去。主人公的彷徨無助,和旁人的冷眼相對,看得人抑鬱憤懣。
最後一篇叫 Dante Alighieri 《但丁 阿利吉耶裏》,故事寫的是 Lahiri 和她的讀者熟悉的高級知識分子圈,有一定的自傳色彩。美國東北女校畢業 (估計是衛斯理學院)的印度移民女二代,到意大利旅遊時墜入愛河。結婚,生子,出軌,離婚,再讀學位,最後回到母校任教。書名起得很有意思。女主人公上高中時收到一封匿名的求愛信,信封上簽的名字是 Dante Alighieri。(她父親豪不起疑地把信交給她 —— 這個頗驚險滑稽。不知父親是沒仔細看,還是文化差異造成的無知?)雖然她因為種種原因婉拒了追求者,卻因此對但丁和《神曲》發生興趣。上大學時,她沒有聽從父親學經濟的建議,而開始學意大利語;畢業論文分析《神曲》裏的幾個在傳統裏不被重視的女性人物;人到中年重新拾起興趣和專業再讀《神曲》,最後已經可以背誦如流。她離婚後兩邊來回跑,在美國教書和照顧單身的父親(母親已經去世),休假時飛羅馬。後來加入了一個朋友圈,一群離異的或喪偶的中年女人結伴看電影看戲,爬山,去海邊度假。“These women in the middle of life’s journey are the third family I’ve had.” 至此,她發現自己有三個人生圈,對照《神曲》裏三個部分:地獄,煉獄和天堂。看目錄時,發現全書九個故事分成了三個部分,這是否也有意為之,對應《神曲》三部?
全部看下來,唯有Dante Alighieri 故事性最強,也是全書唯一還能找到一點 Lahiri 昔日文采的小說。其餘數篇,都多少令人失望。
The Boundary 模仿十幾歲移民少女的口吻敘事,句式變化有限,讀起來很平淡,戲劇性的結尾也未能彌補。Well-Lit House 也有同樣的問題,故事好像被套在一個紙袋裏,施展不開。Lahiri 善於細節和心理描寫,但是我發現她很少寫人物對話。或者寫了,但不貼人物。The Procession 裏的老夫婦對話,小部分精彩,大部分讓人出戲。尤其是丈夫反複問妻子該做什麽,好像對話接龍一樣,舞台腔太重。
書裏還有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處理。Lahiri 不提人物的膚色國籍,也不給人物起名。實在繞不過就用字母代替人名,比如 P’s Parties 裏的 P,和 Dante Alighieri 裏的 S。這種安排雖然不影響閱讀,但每篇都這樣,就覺得疙裏疙瘩地不順暢。Lahiri 還忌諱寫地名,提到最多的是度假的海灘和離島,都不給寫名字。羅馬的名勝古跡眾多,但她都輕輕帶過,麵目模糊的 basilica (大教堂)出現了幾次,還是不知道是哪一家。食物也一樣,給了幾個意大利單詞就再不多話。如此隱晦操作令人迷惑,難道是怕讀者投訴植入軟廣告嗎?要知道,名勝和食物不會點石成金,但會錦上添花,令故事更有質感。
卻不知,是我的期望值太高所以失望,還是鑒賞能力有了變化,變得更挑剔了?或者,是南橘北枳?“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離開了熟悉的生活,創作會變成照貓畫虎,甚至慢慢枯竭。張愛玲就是先例。
問好蘑菇,新周愉快!
看見城頭有新作,這就去拜讀。
沈香周末愉快!
菲兒又出去旅了,看來又有遊記分享了。
加進去了,多謝!
也都沒看過,佩服追憶!“《羅馬故事》寫的是移民故事;不是公主駕到的《羅馬假日》” 哈哈哈,追憶太幽默了,最近又看了遍《羅馬假日》,《羅馬故事》看樣子我要在羅馬讀,在羅馬感受。:)追憶的書評總是那麽獨到,有自己的詮釋。看題目南橘北枳,還以為寫的是中國的才女 ,讚追憶的又一篇力作!
回複你上一篇的留言:朋友特別低調,音樂上也很有天賦,父親得的了諾貝爾物理獎。。。你朋友也好棒!
看見圖書館架子上還有她另外一本 Whereabouts,我打算借了來讀。
強推 Interpreter of Maladies,寫得非常好。
問好,新周愉快!
是南橘北枳,還是江郎才盡? 覺得有些作家創作高峰期一過,就寫不出啥東西了。
有時間會找來Interpreter of Maladies來讀。 謝謝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