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請一個女傭,全職但是不住家。我跟住同一條街的香港女友聊起這事,不想把她給得罪了。女友叫 Teresa,因為她喜歡聽鄧麗君。 Teresa 皮膚白皙,圓臉粉撲撲的,像一個水蜜桃。她是大埔人,所謂香港人眼裏的鄉下人。Teresa 知道這點,言語間不期然流露嫁到中環的成就感。她說要給我看照片,看她婚禮上戴的足金首飾,戴了滿頭滿頸,“太誇張了” —— 這是她的原話 —— 但我一直沒有見過照片。我猜她是高中畢業就嫁了人,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已經有三個女兒,個個細巧可愛。她的丈夫是迪拜人,在中環開了一家地毯鋪子。瘦削的中東人三十歲左右,冷峻高傲,我沒有跟他說過話。Teresa 說話慢條斯理,聽起來有一種跟年齡不符的老練和世故。然而,她的婚姻並不幸福。她跟我哭訴丈夫的冷漠,嫌棄她生了三個女兒,蹣跚學步的小女兒過馬路時,做爸爸的竟然都不伸手牽一下!我說我家地方小,所以打算在外麵租房子給菲傭住。Teresa 聽了突然激動莫名,幾乎是憤憤地說 “你們家還不夠大?!我家比你家小多了,傭人和女兒都睡在客廳!” 我愣住了,一時倒不知怎麽接話。
我沒有去過 Teresa 家,不知道她家住宿環境如何,但我找公寓時,看了不下五六十個公寓,對香港居住環境的變態扭曲有直觀感受。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羅便臣道 (Robinson Road) 一個公寓,馬桶上方搭了一塊木板,比飛機上洗手間裏給嬰兒換尿布的擱板寬不了多少 —— 那是菲傭的床!我的震驚無法用言語形容,三觀嘩啦啦碎了一地。我們家是所謂的香港 “豪宅”,三室兩衛兩廳,但我實在不知道把傭人安置在哪裏。再說,我和先生希望一早一晚都有隻屬於一家四口的家庭時間。為了這個,多掏錢出房租也願意。
新來的菲傭叫 Loydline,比我大三四歲,三十多歲的樣子。她沒有結過婚,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天可以去美國留學。說到去美國,倒想起另一個菲傭的故事。先生的一個朋友,也是一家四口,孩子比我們小。他們回美國時,給菲傭辦了簽證,一起帶去了紐約。我們去紐約時到過他們家:曼哈頓金融區的頂層高級公寓,窗外是無敵海景,四個臥室,五個衛生間。菲傭有自己的臥室和衛生間 —— 這跟香港比,真有天壤之別。又想起一件事。我有一個朋友住舊山頂道 (Old Peak Road) 公寓大樓,裝修富麗堂皇,但也就是正常大小的兩室兩衛而已。鄭秀文跟她是鄰居,樓上樓下同一種戶型。但她告訴我,鄭秀文住的樓層比她家低,所以客廳還少一扇飄窗。朋友有時候坐電梯見到天後,回頭跟我讚歎:“她的臉好小啊,白白的。” 香港人都以巴掌臉為美。
回過頭來說 Loydline 找房子。她通過小姐妹介紹在九龍找了一個隔間,叫我過去給她付房租。我轉了幾次地鐵才找到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傳說中的 “劏房”:兩室一廳的單元,廚衛合用,客廳和臥室又被木板隔成了若幹個 “小屋”。Loydline 相中的那一間是真正的單間,四麵有牆,而不是後來隔出來的,但價錢也更高,好像每月是四千港幣。她還買了一些炊具,鍋碗瓢盆和小電爐子,我都給她一一報銷了。她每月的工資我記不清了,大概是四千港幣左右。
Loydline 性格開朗,很愛說笑。但有兩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一次是小兒子過生日,我們全家要去香港迪斯尼玩,定了兩個晚上的酒店。Loydline 頗不滿,拉著臉旁敲側擊地說誰誰家的 Auntie 跟著去了迪斯尼。我裝作聽不懂。香港小報上某某明星帶孩子玩遊樂園,旁邊幾個傭人隨行的新聞看得多了 —— 我不喜歡這樣的家庭遊。另外一次,是我爸媽來香港看我們。我請 Loydline 做炒麵,這幾乎是她做的唯一能下咽的飯。其它的黑暗料理,真是一言難盡。比如說,麵條煮都不煮就直接進烤箱的意大利千層麵,烤出來的麵條看著還是生的。還有內容可疑的酸奶粥,爛糊糊一片。。。。。。我爸爸吃完了炒麵,要再添一點。我進廚房一看,鍋裏空著,Loydline 說沒有了。我看著她碗裏滿滿一碗,明顯剛盛的第二碗,什麽也沒有說。
家裏有菲傭幫忙,最大的好處是分身有術。幼兒園的 field trips,或者同學的生日會,我都可以陪著去,不再像從前因為小兒子無處托付而左右為難。記得有一次同時收到兩份生日會邀請,我帶大兒子去一家,Loydline 帶小兒子去另一家。她抱著小兒子坐在雙層大巴的第一排,兩個人笑嘻嘻地跟我招手再見。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暖心一幕。
我們回到美國以後,新家附近有一家超市叫 “Star Market”。小兒子那時剛學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拚出了店名,高興地說: “Star Market! I want to tell Auntie Loydline!” 再過幾個月,他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
我知道,遲早我也會都忘了。趕在忘掉之前,寫下這一點香港的人和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