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而已
追憶一二
午休時間不想看屏幕，拿出筆記本翻翻，翻到以前抄下的一首古詩：《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
我靜坐，反複讀著每一句話，讀出了它們在文學史上的餘音和回響。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疊字開頭在詩詞裏並不少見，比如一百多年後 《木蘭辭》的 “唧唧複唧唧” 。白居易膾炙人口的 “離離原上草” ，也是疊字起頭。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還數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生別離” 三個字，來自屈原的《九歌 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無論張九齡清朗豁達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還是晏殊纏綿哀怨的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以及眾多閨怨詩，帶 “天涯” 的句子可謂俯拾皆是。不知這裏可算出處之一？“萬餘裏” 三字，讀出了孟薑女哭長城的路途迢迢和柔腸寸斷。不知為何，還隱隱有莊子《逍遙遊》裏鯤鵬萬裏的壯闊和蒼涼：“扶搖而上者九萬裏。”
道路阻且長，會麵安可知？ “阻且長”，直接來自《詩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跟屈原的 “路漫漫其修遠兮” 也一脈相承。這個 “會麵安可知” 問得可憐：明知相會無期，還是忍不住問出了聲。一個苦苦等候的女子在祈禱，還有一點半絕望中的自我安慰。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句意象豐富，後世化用極多。我認為學得最好的，是杜甫的《薄暮》：“寒花隱亂草，宿鳥擇深枝。” 金庸小說有 《白馬嘯西風》，我並未讀過，但直覺標題比內容精彩，“念在嘴裏，到像有幾千斤重一個橄欖。” 再多說兩句，這個 “南枝”，跟《孔雀東南飛》裏的 “自掛東南枝” 可就差一個字啊。
相去日已遠，衣帶漸已緩。特別喜歡這裏的兩個 “已” 字句排比，感情強烈但又無奈。離別和消瘦，好像互不相幹，其實是因和果緊密相連。後世化用得最出名的，不用說，自然是柳永的《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但是我偏心，覺得一代不如一代。柳永小聰明，但過於窮形盡相，降低了品格。再挑剔一點，我覺得 “緩” 比 “寬” 好，不論發音，還是字形，都多了一分矜持，更有婉轉含蓄之美。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李白的《送友人》幾乎是原封不動地照搬：“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但是搬得好，學得妙，所以也成了經典。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李賀在 《金銅仙人辭漢歌》裏寫道：“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商隱借用 “忽已晚” ，寫成了《錦瑟》裏的千古絕唱：“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這句話用港劇的經典對白來翻譯一下，大概就是 ：“你會不會肚子餓呀？我煮碗麵給你吃。” 中國人真是一個愛吃的民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相思也罷，英雄遲暮也好，都不忘吃。
古詩十九首，是樂府古詩文人化的裏程碑，不論羈旅行愁，還是相思閨怨，或者感歎人生無常，歲月易逝，都寫得樸素自然，生動真切。劉勰的《文心雕龍》裏稱之為 “五言之冠冕”。
古詩十九首並不是一個人寫的，是東漢時期數位無名詩人的作品。由南朝的蕭統選編入《文選》。《文選》又稱《昭明文選》，是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由南朝梁武帝的長子蕭統（諡號“昭明”）組織文人共同編選，因此稱作《昭明文選》。《昭明文選》對後世影響深遠，李白，杜甫，韓愈的創作就深受《文選》沾溉。
古詩十九首的標題，其實是每一首詩的首句，並不是真的標題。
《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青青嶺上柏》，《今日良宴會》，《西北有高樓》，《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回車駕言邁》，《東城高且長》，《驅車上東門》，《去者日已疏》，《生年不滿百》，《凜凜歲雲暮》，《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明月何皎皎》。想起張愛玲說《傳奇》再版請炎櫻設計封麵，“炎櫻隻打了草稿。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我心甘情願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 如果一首詩是一個展區，古詩十九首就是一座展覽館。單單讀標題，就已經被深深 “震懾，我心甘情願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讚歎著，久久不肯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