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屈童(字又貞):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將軍屈遠(有菊)的獨子。
熊鯉(字伯龍):楚王熊嵐的弟弟,分封江北花田、江門。屈童好友。
白麒:秦國名將,武安侯。五年前戰敗屈遠手下為囚,現關押在楚國郢都大巫山地牢。
屈童陪家人用過了晚飯,把愛菊月如兩個小囡哄睡了,又和屈平聊了聊大巫山軍工廠的幾個新項目,覺得心裏怎麽也靜不下來,便讓周管家備了馬,回工尹局去了。
貴喜望著他高瘦的背影,不無擔憂的和林玉琴嘀咕:“奶奶,小侯爺裏裏外外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要我說啊,如今也出了老爺的守孝期了,是時候給小侯爺尋門親事了。以後大小姐出了閣,至少還有少奶奶能幫襯著。”
“嗯,” 林玉琴半躺在軟藤椅上,腿上趴著的三色貓在她手指的輕撫下愜意的打起了呼嚕。她輕描淡寫的說,“我知道了。如今幾個孩子都大了,就算我們不提,他們也未必心裏就沒有什麽想法......,不過童童還不急,先把嬋兒的事忙完再說吧。”
貴喜抬眼看了看林玉琴,覺得大奶奶家裏的攤子撂得久了,說起話來恁欠考量了。“不急?” 貴喜心想,“童童今年二十了,家裏世襲了老爺定南侯的爵位,外麵又年紀輕輕的被陛下佐以大工尹的重任。這但凡官職上帶著個‘大’字的,誰家裏沒個正妻小妾的?早前還在守孝期,不提親事還有情可原,可如今出了守孝期兩年了,再拖下去,可就有人要嚼舌根子了。”
不過嘀咕歸嘀咕,貴喜還是有眼力勁的。見林玉琴沒想繼續話題的樣子,便自我消化了一下,下去收拾去了。
屈童將赤焰馬拴在工尹局空蕩蕩的馬廄裏,憐愛地捋了捋它棕紅色的鬃毛,抱歉說,“對不起,害得你夜深了要一個人孤零零的。” 赤焰馬親昵的拱了拱屈童肩頭,仿佛在和他同病相憐。
七年前熊鯉出使越國之前,把愛騎赤焰贈給了屈童。那時它青春少艾,嬌傲不馴,著實給屈童吃了不少苦頭。而如今,七年的光陰和生死別離,把一人一馬的棱角都拋光磨淨,看起來都溫馴老成了不少。
屈童塞給赤焰一隻青蘋果,又拍了拍它的脖子,身形輕盈地邁進了工尹局的大門。
樸實無華的桃木桌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兩疊竹簡。一疊用紅絲帶係著,是緊要文件需要大工尹親自處理的,另一疊則係著藍色帶子,是手下官員已經處理過,等待工尹批複發放各個下屬部門的。辦公桌後麵一麵畫著水墨山水的六屏屏風,屏風後麵是一張小床,公務繁忙時就在這裏過夜。
屈童聚精會神,半個時辰就處理完了兩疊文案。時候尚早,他揉了揉眼睛,打開右手邊第一格上鎖的抽屜,從裏麵的紅絲絨套子裏抽出一個小小的竹簡。
他指尖輕輕摩挲著略微粗糙的竹簡背麵,把玩了良久,緩緩展開,露出一行俊秀有力的小字:“昨夜雨打芭蕉,久不能寐。遂拾落花幾瓣,聊慰相思。見花如見君,思君不得言。” 短短三十個字仿佛有某種神奇的魔力,把他的三魂七魄都收了進去,度到了另外一個時間空間。
他緊摟著竹簡坐在床上,眼前出現了一張不太真實的,豔冠桃李的麵孔。微微上揚的長眉之下,琥珀色的雙眸裏露出一絲戲謔的神色,輕啟朱唇道:“又貞,你可喜歡我寫的家書?如今四海不定,風波驟起,待我坐穩江北,收回江南,便遣人抬著八箱子聘禮,上你家提親去。你且等著。”
屈童急了,直起身來:“你混說什麽?哪裏有個王公大夫的模樣。收回江南?這是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就能解決的麽?我父親一身的傷病,多半都是江南一戰落下的。還有,江北人流離失所,近來又災荒連年,坐穩江北?你要如何才坐得定、坐得穩?”
麵前那人見他急了,微微一笑,解下發冠來在他身邊緩緩躺下。一頭烏亮發藍的青絲如同上好的緞子一般在燭火中閃閃發亮。
屈童一個恍惚,忽然忘記了應該如何呼吸。
那人托起腮幫子,笑意盈盈地凝視著他,伸手去撫向他的衣襟:“又貞,抽刀斷水水更流,明日之事明日再去煩惱,不如我們......”
就聽“啪”的一聲,書簡重重地掉在地上。屈童聞聲驚醒,摸摸身邊,枕榻微涼並無半點有人來過的痕跡,再摸摸身上,寶藍色的官服堅挺無異,方知是黃粱一夢。他輕歎一聲,失望之餘又如釋重負。
小寐之後,屈童覺得這工尹局是片刻也呆不下去了。解開赤焰,踏上了通往城北的甬道。胯下的赤焰馬在初夏的夜風中縱情奔跑著,在清冷的路麵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不到小半個時辰,眼前出現了大巫山連綿的輪廓。
赤焰長嘯一聲,棄了官道,駕輕就熟地踏上了一條砂石小路。不過幾裏山路,一片裸露的赭紅色的山石突然闖入眼簾。在此守夜的年輕王卒兵士見到赤焰馬和寶藍色鑲著月光石的官服,起身來見了個禮道:“見過定南侯。定南侯深夜前來,可要小的去喚醒楊大人嗎?”
屈童擺了擺手:“不必驚動楊大人。我去趟地牢。”
巫山鐵礦和軍工廠幾經易手,從景陽到熊鯉如今又重新回到了景陽手裏,唯一沒變的,就是工頭楊忠勇。楊忠勇被景陽發掘,從王卒的鐵匠一路提拔到了兵工廠的總工頭,又在熊鯉繼任期間,協助熊鯉在大巫山修建了一個極其機密的地牢,專門關押棘手敏感的政治要犯。
屈童在有王卒把守的大巫山南麓鐵礦山體之前,提起韁繩往西走去。山路越行越窄,漸漸被兩旁生長得鋪天蓋地的初夏藤木所湮沒。屈童下了馬,牽著赤焰在小徑上緩緩前行。繞過一個彎之後,一人一馬進入了兩山之間的狹窄通道。走了十幾步,這通道開始往下傾斜,露出草木掩映之下一個幽黑的洞口來。
屈童拍了拍赤焰的臉頰,低聲說:“好了,你先去吧,在外麵等我。” 赤焰聽懂了似的低鳴一聲,依依不舍的往後退去。
他孤身來到洞口,撥開藤曼,露出一扇黑色的鐵門來。鐵門上幾排排列整齊的青銅凸起在月色下閃著寒光。仔細查看,這青銅矩陣豎有十列,橫十二行。屈童一笑:果然還是沿用了伯龍的設計。他口中默念了一會兒,右手在凸起上摸索了一陣,從左到右數到第八個凸起時停住,改變方向往下摸去,從上往下數到第六個時,暗暗提了口氣,將精氣凝聚在拇指尖上,往下用力按去。
就見六行八列的青銅凸起在受力之下慢慢的陷入了鐵門之中,鐵門裏麵傳來轟隆隆的齒輪轉動之聲,隨之在門下方出現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屈童就地一滾,靈巧無比的從縫隙之中蹚了進去。
裏麵的石壁上點著兩盞明亮的油燈。左麵石壁上一扇小門應聲而開,一個梳著總角的小童坐在車上緩緩的走了出來。仔細看時,這小童麵色紅潤平靜,細長的雙目並不曾眨動一下,而胸口也沒有起伏的痕跡。原來竟是一個製作得惟妙惟肖的真人玩偶。這小童坐的三輪木車在一條單線軌道上慢慢向前轉動著,來到屈童麵前停住,手中遞上一個紅漆盒子。
屈童臉上幾乎露出了驚喜的神色,低呼道:“成嬰!你還在!” 說著摸上玩偶的頭頂,在百會、前頂,和後庭這三處依次輕按一下,就見玩偶手中的漆盒打開了,裏麵赫然是一串黃銅鑰匙。
屈童用隨身的短刀小心翼翼的挑起鑰匙來,在玩偶肩上輕拍一下:“謝啦,嬰哥。”
這地牢本是熊鯉和屈童在軍工廠任職的堂弟屈平通力配合下的傑作。熊鯉無論有什麽異想天開的腦洞,精通奇技淫巧的屈平都能在圖紙上畫出來,再做個樣品出來。按照熊鯉的想法,這個地牢,既然要保密,那麽就要盡量少用人工,“隻有不會呼吸的東西,才不會背叛”。門口鐵門的密碼,是按照十天幹和十二地支設計的。而這個會行動的機械玩偶,則是屈平按照熊鯉貼身侍衛成嬰的樣貌,花了整整五十八個日夜做出來的。
如今雖然熊鯉早已不在其位,這個由他一手設計打造的機密牢獄顯然得以延續了下去。
屈童推開第二道鐵門,沿著石壁上的油燈往深處走去。方才驚喜的神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淩厲的肅穆。他瑩白如玉的麵孔在油燈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色,讓他年輕的麵容竟有了幾分猙獰。潮濕的石頭地板上在他的皮履之下發出“咚咚咚”的回響。
這地牢之中所住都是楚國和其他國家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這時聽到了腳步聲響,兩邊牢房之中人聲大作。有人大聲拍門,有人低聲啜泣,還有人高聲怒罵楚王熊瑜是烏龜王八蛋的,顯然並不知道楚國已經翻了片兒,如今的新王是熊嵐。
屈童不為所動,走到左手邊第十間也是最後一間牢房前停下,從鑰匙串裏撿出一把刻著“癸醜”字樣的插進鎖孔裏,輕輕來回一轉,鐵門“呀”的一聲打開了一條縫。
他站在門前,不知怎的,突然有些踟躕。
緘默了片刻,裏麵傳來一人低沉卻雄厚的聲音:“既然來了,就進來說幾句吧。我已經半年沒見過個真人了,過得都快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
屈童聞言臉色一沉,推門毅然走了進去。
就見牢房裏相當寬敞,寬四五米,深約七八米。屋裏有一套簡易的木床、木桌,和木椅。靠裏麵牆邊是一個紅漆的馬桶,大約清洗得十分勤快,並沒有什麽異味兒。
木床上一個身軀偉岸的男子以打坐的姿勢盤坐著,這人一頭濃密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胡須長至胸前,頭發和胡須都點點斑白,手腳上各有一副鐵鏈。他即使是坐著,也能看出體格勻稱雄壯,身板厚實,筋骨強健,是個常年習武之人。
這人不見外的撩起眼皮來,目光炯炯地盯著屈童:“定南侯一向可好?”
屈童並不看他,冷笑一聲,道:“有勞武安侯記掛。武安侯在我大楚也有五個春秋了吧,看上去一切都好,不如就這樣住下去吧。”
這人不以為意的一笑,手掌在大腿上“啪啪”拍了兩下:“定南侯說笑了,我住得久了,這裏的肉都鬆了。”
屈童眼裏現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武安侯,我要是你,就該知足。你大腿上如今還有肉在,那些被你害死的楚國將士們呢?他們早就馬革裹屍,隻剩下黑土裏的白骨和墳頭的青草罷了。”
屋裏沉默了一陣,床上那人歎了聲氣,道:“你果然還是耿耿於懷。我早說過了,你父親並不是死在我的手上。當年我兩軍交戰,若真要下手,大可以明著來,何苦要去做那用毒的齷齪事?”
屈童臉上的厭惡此時已經化成了憤怒,額頭上青筋暴起,厲聲罵道:“你們秦人卑鄙,什麽齷齪事做不出來?我查過了,我父親所中之毒,無臭無味,人死後身體也無異狀,偏偏你府上便有一位用毒的高手。這,難道僅僅是個巧合?”
床上人無奈地咽了口吐沫。
這牢房裏囚禁的,是秦國大名鼎鼎的武安侯白麒。五年前,白麒假意投誠,在丹陽擺下鴻門宴,意欲生擒楚國的白虎大將軍屈遠。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屈遠早有準備,不僅沒有讓他奸計得逞,還反客為主,拿下丹陽、武關這兩座秦楚西北邊境的軍事要寨,為楚國一雪前恥。讓人意難平的是,打了一個漂亮仗的大將軍屈遠,卻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丹陽城白麒的牢獄裏,成了丹陽一戰最大的遺憾,也是屈童心頭深埋的一根倒刺。
五年來,屈童從未停止過追查真相,也打通了關節,不時去探訪獄中的白麒,希望能從他口中探知一二。
今天,朝堂上為了秦相張宜鬧得不歡而散,下了朝又得到女官漱玉帶來的齊國的消息,幾事並發,讓他突然十分懷念已經走了整整五年的父親,大將軍屈遠。於是在亥時的人定時分,找到了深山的地牢裏來,似乎隻有和白麒對峙上幾句,才能聊以慰藉自己對父親的思念之情。
屈童正盛怒,卻聽走道裏傳來一陣密密的腳步聲。他馬上警覺地貼著鐵門後的石壁站好,手裏攥著明晃晃的短刀。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圓咕隆咚的腦袋探了進來:“小侯爺?”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