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裨將軍。長安侯景皓長子,公主熊月(素暉)的駙馬,楚王熊嵐的心腹。
屈童(字又貞):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將軍屈遠(有菊)的獨子。
景雎(字沸波):景陽弟弟,屈童好友。
屈寶蟬:屈童同父異母的妹妹。
壽春正南的駙馬府有年頭了,原本是去年薨了的老楚王熊瑜做太子時的宅邸,熊瑜即位後一直閑置著,直到熊月景陽成親才裝修一新,讓一對新人住了進去。
此時駙馬府沐浴在初夏下午的陽光裏,屋頂層層疊疊的青瓦和淺黃色的花梨木窗棱上籠著一層淡淡的光暈,仿佛淺灘上一隻慵懶的金錢龜,愜意而悠閑。
後院主屋裏飄出一股清苦的藥香。
雕花床上的絲絨靠枕上歪著一個年輕女人。這女人不施粉黛,從骨相上看身體健全時應當是個疏眉淡眼的氣質美人。隻是如今,這具身體似乎提早收到了花期將至的通知,原本就不濃烈的眉眼越發的萎縮了,顴骨高聳,唇色發白,裸露在衣袖外麵的左手控製不住的微微抽搐著。
“嚇,你想害死我嗎?”女人突然尖聲叫了起來。
來收藥碗的侍女一哆嗦,白瓷小碗跌落在鋪著金磚的地上,碎片和藥渣濺了一地。
她慌忙跪在地上,用拴在腰間的絲巾和雙手不停地在地麵上抹著,不一會兒手指上便滲出了斑斑血跡。
“小朱,你先下去吧,” 身後傳來一個男人低沉好聽的中音。
小朱從地上抬起眼來,驚恐不安的望向身後的男主人,又看了看餘怒未熄的女主人,得到身後人明確的首肯,才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俾將軍景陽身著棗紅色的官服,腰間一條王卒專用的軟銀腰帶,帶鉤上掛著把玄鐵短刀,一身武官裝束襯得他英武瀟灑之餘又不失沉穩莊重。
景陽心情複雜地望著病榻上的結發妻子,熊月。
他在二十三歲那年迎娶了剛滿十六歲的公主熊月,兩人雖說不上多麽的鶼鰈情深,但是也算是琴瑟和睦。光陰如梭,一轉眼,他今年三十歲了,兩人也有了一個如珠如寶的女兒月如。可是天意弄人,熊月染上了不知名的怪病,一開始僅僅是周身皮膚在輕微的觸碰下會產生痛感和灼燒感。漸漸的,左手和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嚴重時雙腿麻痹,甚至走著走著便會突然跌倒。夫婦倆遍訪郢都的巫醫,也嚐試了許多偏方,竟沒有人能夠說出個所以然來。時至今日,熊月已經無法下床了。
“素暉,這次的新藥如何?” 景陽坐到床邊,小心翼翼的握住妻子顫抖的左手,溫柔的幫她把額前的一縷亂發略到耳後。
熊月的左手在刺痛下條件反射地抖動了一下,但她並沒有反抗,而是靜靜的任由丈夫握著。她的一雙細長鳳眼之上,眼睫毛掉落得厲害,這雙失了神采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人,眼眶不知不覺中濕潤了。這個自己引以為傲的枕邊人,如今雖近在咫尺,卻已是遠在天邊了。
兩人靜默地對坐了一會兒,外麵有人來報,大工尹屈童求見。
景陽安頓好熊月,來到前院會客廳時,屈童正坐在左手客座上有些拘謹地品茶。
景陽緊走幾步,欠了欠身:“又貞久等了!”
屈童忙起身還禮:“將軍哪裏話,府上新茶苦中帶甘,讓人回味無窮。” 景屈兩家世交,屈童又和景陽的弟弟景雎情同手足,私下裏常和景雎一起混叫景陽“大哥”,今天這聲 “將軍” 明顯是生疏了。說罷提起身邊桌子上油乎乎熱烘烘的包裹誠心誠意地遞過去:“這是‘霽月齋’ 的鮮肉包子,我下午自己去清河坊排的隊,謝謝將軍今早在朝堂上幫我說話。”
景陽皺了皺眉,克製地笑了:“又貞火急火燎的趕來見我,就是為了這幾隻肉包子?”
他望著麵前身著工尹局寶藍色官服、臉色明淨得有如夏日晴空的年輕人,心神一晃:可惜了!這名噪郢都的“天才少年”、青雲破格提拔的新貴,雖心智異於常人,卻依舊是根在朝堂上吃了癟子會羞憤難當、下了朝堂為了點滴恩情會湧泉相報的青蔥。
這樣分明的愛恨,自己似乎從未有過。他十九歲上就跟在先王熊瑜身邊,二十一歲提拔到王卒族長的高位。伴君如伴虎,位高權重的青少年時代鑄就了他沉靜內斂,卻又剛毅果決的個性。內心的聲音和情感的訴求,在鐵血王權麵前都是微不足道的雜音,注定了要被犧牲。
而注定了不會有結果的聲音,又何必羈絆,何必聆聽?
景陽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自尋煩惱的人。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屈童,神色溫和起來:“又貞不必見外。今天昭由基和熊添那幫人欺人太甚了,你是陛下親手提拔的新人,我又豈能任由他們作賤你?”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半點不提景屈兩家的交情,倒好象是幫熊青雲做了個順水人情。
屈童的臉上拂過一絲失望。但沒多久便調節好了情緒,不動聲色地地轉換話題道:“對了,大哥, 沸波隨衛冰一起去了南陽,走得突然,我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麽像樣的東西給他送行,不知道他在南陽還過的習慣嗎?”
景陽聞言心中冷笑:看來自己言之過早了,“天才少年”絕非青蔥。
屈童密友,景家小弟景雎景沸波的突然從軍,其實在郢都隻能算是昨日舊聞了。
數月前剛從南陽駐地重返郢都的景陽和屈童同父異母的妹妹,年僅十六歲的屈寶嬋在屈府驚鴻一瞥,有如天雷勾動了地火。兩人私下偷會了幾次,景陽沒能把持得住,等到驚覺要懸崖勒馬的時候,便似乎隻有迎娶寶嬋入門這一條體麵出路了。
男女歡情,向來都沒有什麽秘密可言。屈寶嬋在屈府被禁了足,而暗戀了寶嬋三年之久的景雎什麽都沒說,跟著衛家小將衛冰一起,遠離郢都,去南陽從軍去了。景家奶奶柳氏氣得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然而,位高權重的大兒子和嘴上沒毛的小兒子搶一個姑娘,自己還能說什麽?橫豎寶嬋都是自己景家的媳婦兒,隻要公主不說什麽......,可是常年躺在病榻、無法行夫妻之實的熊月又能說什麽呢?
一場轟轟烈烈的鬧劇,眼看就要無法收場,卻隨著景雎的黯然退出,和屈家大奶奶林玉琴的默許,漸漸煲成了一鍋溫吞粥。唯一沒有明確表態的,就是屈家男主人,小定南侯屈童。
景陽見屈童主動提起景雎,知道他必有深意,便淡淡地回複,“有勞又貞費心。沸波一切都好,趁著年輕磨練磨練也不是壞事,” 說罷話鋒一轉,挑釁似的的盯著屈童,單刀直入的問道,“寶嬋她可還好?”
屈童一愣。他到底還是年輕,沒有料到大殿朝堂之上溫文有禮的俾將軍不要臉起來可以無恥得徹底。在他看來,寶嬋也許有意,但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年長了十來歲的景陽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
屈童故作鎮定地迎上了景陽的目光:“有勞將軍記掛。敢問將軍對嬋兒可是真心?”
這回輪到景陽發愣了。他沉吟了片刻,異常堅定地點了點頭。
屈童又問:“今日朝堂之上將軍替我解圍,敢問是為了我大楚的國運,還是將軍你對嬋兒的私心?”
景陽目光炯炯地直視屈童道:“兼而有之。”
屈童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盯著手裏的茶碗玩味了良久,抬起眼皮來一字一頓地說:“那好,將軍和嬋兒既然有情,我屈童便不做那棒打鴛鴦之人。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暮色將至,駙馬府的下人開始給每間屋子點上紅燭。
屈童起身告辭,順帶詢問了一句公主的病情。景陽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老樣子,這幾日添了樁新毛病,開始掉毛發了,眼睛上的睫毛都快全禿了。”
屈童一皺眉。最新的這一劑藥是母親林玉琴寫的方子,母親對藥理很有心得,早年全家人被貶居花田時便做過郎中,近年來理家的瑣碎事交給二奶奶芸娘和寶嬋後,更是潛心研究《神農藥經》和民間偏方。給熊月開的這款湯藥,屈童也曾過目,用的都是對於神經有所裨益、溫和調理的補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如此效果,實在是匪夷所思。
景陽見屈童不語,疑惑道:“怎麽,有何不妥麽?” 屈童擺了擺手:“倒也不是,那日和母親商量了許久,卻終究不是對症之藥,有些許失望罷了。對了,不知將軍還留著藥引子嗎?我想嚐嚐看,看能不能再做些改進。”
景陽對此倒沒多想,畢竟屈家母子的醫術在郢都也算小有名氣。
不多時,一個十六七歲的素衣侍女怯生生的端著隻瓦罐進來,飛快地瞟了屈童一眼,低著向景陽說,“煮完的藥渣都在這裏了,請東家查看。” 屈童不等別人招呼,把頭伸到瓦罐口,深吸了幾口氣,似乎還不過癮,兩根手指探將進去,在烏黑的罐底刮了幾刮,送到嘴邊津津有味的砸吧了幾口,專注得仿佛一隻覓到了蜂房的黑熊。
主仆二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屈童,卻見他目光遊離,神思不知飄去了何處。
須臾,屈童嘴裏吐出來一小攤汙水,目光回到了屋裏,避開景陽詢問的雙眸,落在阿朱腮憋得發紅的麵頰和不由自主張開的嘴唇上:“這渣滓雖苦了些,可也不算離譜,的確是丹參、赤芍、川芎這幾樣。待我回去再和母親探討探討。”
天色說黑就黑下來了,與駙馬府相隔僅兩條街的屈府裏紅燭高照,飯菜飄香。
身著寶藍色官服的年輕人甫一進門,便被雕花門廊背後竄出來的兩隻小兔子撞了個滿懷。一個四五歲大,大頭娃娃似的小女孩鑽進他懷裏,笑得喘不過氣來:“我贏咯,我贏咯,大哥回來吃飯咯,” 說著從年輕人袖子裏搜出個略微油膩的包裹來摟在胸前,得意地衝身後的粉衣女孩扮了個鬼臉。
那女孩粉雕玉琢一般,回敬了一個鬼臉道:“了不起麽?明兒我也讓爹爹買去。”
屈童蹲下身來,一邊一個把兩個小姑娘攬在身前,憐愛地說:“愛菊,月如,將軍公事纏身,咱們不去打攪他,” 說著出其不意地把兩人一把扛起,高舉過肩,在空中兜起了圈子。兩個小姑娘大頭朝下,屁股朝天地尖叫了幾聲,便開始咯咯咯咯笑個不停,清脆無邪的童音響徹了屈府的門廊,將這座稍顯沉悶的宅院裝點得生機勃勃。
“逞能吧你,小心別樂極生悲了,”聞聲而出的屈平雙臂交叉,歪靠在門廊上揶揄道。
屈童氣喘籲籲地放下不住扭動的兩小隻,白了堂弟屈平一眼:“屈平你個烏鴉嘴。”
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了遠遠地望著他們幾人嬉笑吵鬧的少女,那少女如同含苞的芍藥一般嬌豔動人,一雙眼睛卻沉靜深邃,有如古井幽潭,深不可測。
屈童心裏一動,拉著月如來到少女身邊,輕聲問,“嬋兒,月如母親的藥,可是你操辦的?”
寶嬋一愣,揚起眉毛來嗆聲道:“不錯,是我。你們不讓我見他,怎麽,如今連給他家人做點事都不行嗎?”
屈童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剛滿十七歲的妹妹,良久,歎了口氣道,“嬋兒,你知道嗎,今天朝堂之上,所有人都針對我的時候,是景大哥挺身而出維護的我......,下朝之後我們聊了很久,我想......,我也許不該對你們的事太過固執,” 說著,伸出手去,從懷裏掏出一根點翠的簪子,遞到寶嬋麵前,“這是大哥讓我交給你的。他說,委屈你了。”
寶嬋望著屈童手裏那枚在夜色裏泛著藍綠色熒光的銀簪子,胸口急劇地起伏著,眼裏閃過錯愕、訝異、驚喜,和狐疑的神色。
屈童捉過她的右手,將簪子放在手心,輕輕一握,沉聲道,“嬋兒,路是你自己選的。哥哥不想做你的攔路虎。隻是,你要想好了,景家和熊家關係緊密,如今深得陛下盛寵,可是須知伴君如伴虎,高處不勝寒的道理。”
寶嬋此時眼中撥開了先前迷離的薄霧,雙眸一片清明。目光無比堅定從容。
屈童看著如初生小荷般秀美的妹妹,輕歎了一聲,點點頭:“嗯,這樣也好,” 說罷,又輕描淡寫道,“既然訂下來了,以後熊月那邊的事情,嬋兒就不要再費心了。”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問得好,寶嬋是個有主見有心計的姑娘。
期待。
妙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