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關係:
景陽(字世明):裨將軍。長安侯景皓長子,公主熊月(素暉)的駙馬,楚王熊嵐的心腹。
屈童(字又貞):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將軍屈遠(有菊)的獨子。
景雎(字沸波):景陽弟弟,屈童好友。
屈寶蟬:屈童同父異母的妹妹。
他回到府上時,小衣濕透了,貼在身上,好像光著身子穿著犀甲,陰寒入骨。
前院裏圍著食盆的幾隻黑白花野貓隨著他腳步聲的逼近,“喵嗚”一聲四下散了,從房梁上冷眼瞅著他。門房裏打瞌睡的李管家揉著腦門兒走了出來,近年來越發細小沒神的眼睛裏露出一絲欣喜:“喲,姑爺回來了!”
景陽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問:“素暉在哪兒?”
管家李裘是公主熊月乳母的哥哥,自從公主成親就在駙馬府上幫襯,算是公主的娘家人。景陽極煩此人,一口一個“姑爺”叫得他毛骨悚然,一對微凸的死魚眼看似木訥卻無時無刻都在提防著誰。礙於公主的麵子,景陽待他還算客氣。
“哦,是這樣,公主這陣子身上不好,去了巫女那裏,將養將養,” 李裘抬起眼來瞄著景陽,賠著小心笑說,“這不,也不曉得姑爺會回來。”
景陽心裏有些泄氣。雖然和熊月算不得是如膠似漆,但是分別了小半年,對於重逢還是有點期待的。他不甘心地又追問:“那月兒呢?也跟著素暉去了巫女那兒?”
“那倒沒有,”李裘低眉順眼道,“小姐在屈府上,和他們愛菊小姐作伴呢。”
駙馬府在王宮正南,和王宮西南的屈府僅僅隔了兩條街。景陽原本披了大氅想走著去,想想又回過頭來讓李裘準備了馬車,帶上一盞小炭爐,一袋子金絲蜜棗,和一件雲朵般柔軟的小羊羔皮襖。
屈府的周管家自然認得景陽是誰,一見他來便連忙讓了進來,上了一盞熱熱的薑片茶,進去通報去了。
景陽四下環顧,心中不禁有些感慨。七年前,老楚王熊瑜把閑居江北的大將軍屈遠請出山,特意給他選了這處鬧中取靜的宅子。宅子前後竹林環抱,內部裝飾精美,從雕刻著雲霞雷電的青銅門環,到鑲嵌著紫色貝殼的青磚路,無不透著匠心和考究。
隻是,四年前屈遠在丹陽一戰中為國捐軀,這座美輪美奐的屈府竟和人才凋零的屈氏一族一樣,開始荒蕪了。不但竹林野蠻地占據了屋前屋後所有的空地,就連垂花門上的顏色都有多處脫落了。似乎主人家已經無心、無力、或者是無瑕再為它們多分出一份心力來。
不多時,門廳外響起幾串或急或緩的腳步聲。
景陽剛剛站起身來,一團潔白的雪球便“砰”的一聲滾進了他的懷裏。“爹爹,”雪球抬起眼來望著他,一張肉乎乎的臉蛋粉雕玉琢,竟如同個冰雪捏成的娃娃一般。景陽一把將雪球抱起,掏出一顆蜜棗來塞進她粉嘟嘟的小嘴裏,疼愛地問:“月兒可曾想念爹爹?” 小姑娘肉乎乎的手掌一把撫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頜,小嘴一撇,委屈道:“月兒哭了好幾回了,愛菊說,爹爹不要我了。”
“不是的,我那是玩笑話,月兒怎的就當真了,” 門口一人急急地分辨。
景陽這才發現,門廳口還站著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她比景月矮了小半個頭,乍一看有種大頭娃娃的感覺,一雙烏黑油亮的大眼睛裏卻有著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早熟。“這應當就是屈將軍的小女兒愛菊了,” 景陽心想。
愛菊緊張地拽住身後人的裙裾,那人拍拍她的手,輕輕的笑出聲來。隻見一位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正倚在門棱上,她身披銀灰色的翻毛狐皮短襖,裏麵一件稱身的半舊鵝黃色深衣,襯得她臉色瑩白如雪。
這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酒盅似的下巴,和花瓣似的淡粉色嘴唇都和手裏牽著的愛菊如出一轍。隻不過她的目光極其沉靜深邃,望向人的時候仿佛能夠一眼穿透皮肉,一直進入骨血靈魂似的。
景陽被這少女盯得麵上微微一紅,放下手裏的景月道:“嬋姑娘一向可好?月兒在府上叨擾了。”
景月一落地就倏地鑽進寶嬋懷裏,和愛菊兩人擠作一團,癡癡的笑著。寶嬋揉著兩個小丫頭頭頂的羊角辮,落落大方道:“將軍見外了,母親常說,隻有月兒才能治得了愛菊這個混世小魔王,哪裏說得上叨擾呢,是我們該謝謝將軍和公主才對。”
景陽年紀輕輕平步青雲,先在老王熊瑜身邊做貼身侍衛,後來晉升王卒卒長,再後來任裨將軍駐紮南陽重地,並不是一個臉皮薄沒有城府的人。然而此時在屈寶嬋目光的注視之下,竟然有種微醺的錯亂感。他暗暗自責:走得匆忙,竟然忘了備下一份給屈家人的禮物。
寶嬋解圍似的從身後一個瓷盆裏撿起一串東西遞了過來:“這是我和月兒、愛菊一同做的。你嚐嚐。”
景陽定睛一看,原來一根光滑的竹簽上串著四個錢幣那麽大的紅果。果子外麵裹著一層金黃色的麥芽糖衣,晶瑩剔透的糖衣在下午的陽光裏散發著一股令人難以拒絕的,甜蜜的芳香。
握住這串果子的手白皙而小巧,深衣的袖子恰到好處的滑下了少少,露出一小節少女細膩圓潤、柔弱無骨的手腕來。
景陽愣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交接之際不經意間觸摸到了一片微涼的,比最上好的絲綢還要滑膩,還要讓人沉醉的肌膚。毫無防範地,一股野火,騰的一下,從手心迅速蔓延到四肢,最後在他眼裏升騰出一團迷離的煙霧。
日暮西山的時候,青灰色的天幕上掛起了一輪淡淡的白月。一架棗紅馬車在逐漸深沉的天色中停在了屈府門前。
周管家熟練的給馬車撩起車簾,裏麵走出兩個年輕男子來。前麵一人十七八歲模樣,個子和中,肩膀卻極其寬闊,即使隔著冬衣也能看出下麵厚實的胸膛和結實的手臂。後麵緊跟著的那人年紀稍長些,身形修長,眉眼之間和愛菊有五六成相似,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寡淡,不苟言笑。
周管家跟在兩人身後,一邊絮叨著今天怎麽這麽晚,貴喜的晚飯都熱了兩回了,一邊抱怨說駙馬連聲招呼都不打就這麽把月兒接走了,害的愛菊小姐悶悶不樂了一個下午。
“怎麽,景世明竟然從南陽回來了?” 身形修長的年輕人眉頭微微一蹙。
“可不是嗎,原本公主和奶奶說的好好的,要過了元月才接回去的,” 周管家附和。
這年輕人正是屈府的男主人,十九歲的定南侯,屈童。
四年前白虎大將軍屈遠戰死西北沙場,獨子屈童繼承了爵位和郢都郊外的一片地產。與屈童一道回府的,是從小寄養在家的堂弟,屈平,今年十八歲。
屈景兩家的關係,是郢都貴族之中少有的,跨越幾代人的患難之交。
當年大將軍屈遠被貶到江北花田,長安侯景皓是為數不多的和屈家保持聯係的郢都貴族之一。七年前屈遠調回郢都,兩家的小輩走的十分之近 —— 景皓的小兒子景雎和屈遠的獨子屈童成了一對秤不離砣的莫逆之交。屈遠曾力排眾議舉薦景皓出任大工尹一職,而屈遠戰死之後,身為大工尹的景皓又將屈童招至麾下,讓他和景雎二人共同監管楚國生產製造和對外商貿的資金流動,相當於財政部長。所以景家,尤其是長安侯景皓和小公子景雎,在屈童心目中是有著如兄如父的舉足輕重的地位的。
晚飯兩個奶奶並不和小輩們一起用,照舊是寶嬋陪同兩個哥哥。
如今大奶奶林玉琴當了甩手掌櫃,屈家外麵的關係走動主要靠屈童,而家裏吃穿用度的打點則交給了二奶奶芸娘和女兒寶嬋。寶嬋滿十五歲行了及笄禮後,許多雜事的處理又慢慢落到了寶蟬的肩上。
晚飯用到一半的時候,貴喜帶著愛菊來給兄長們請安。
四歲大的愛菊慢慢踱到大哥屈童的身邊,嘴巴撅了起來:“你今早何時走的?說好了帶我練功的呢,雞叫了兩遍我就爬起來了,結果連個人影子都沒見著。”
貴喜在旁笑著附和:“這是真的,愛菊小姐念了大少爺一整天了。”
屈童臉上有了笑意,給坐在身邊的屈平使了個眼色。屈平從腰裏取出一把三寸來長的短劍遞給愛菊。雖說短劍是木製的,但是劍舌、劍格、血槽、劍刃一樣不少,且劍身塗成了烏金色,觀感極為逼真。愛菊接過來在小手裏,因為劍身的沉重吐了吐舌頭,卻是再也不舍得離手了。
貴喜帶著愛菊下去休息後,屈童不動聲色地向對麵的寶蟬發問:“今天景家來人了?”
寶蟬放下喝了一半的湯碗,點點頭:“嗯。”
屈童追問:“可是月兒的父親麽?世明來了,可是母親親自接待的?”
寶蟬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屈童,似乎想要看清楚他肚腸子裏頭到底在轉什麽念頭。停了少許,寶蟬的目光鬆懈下來,眼裏漾起了些許客氣的笑意:“大哥說笑了。景將軍雖然身居高位,但畢竟是小輩,怎敢勞煩母親,” 頓了頓又道,“世明說這次來的倉促,改日再專門來給母親請安。”
屈童見寶蟬臉色明媚,心情卻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他沉下張臉來,澀澀的道:“嬋兒,再過幾個月你過完了生日,沸波就要上門提親了,這你是知道的。他兄長來訪,你應懂得避嫌,不要讓沸波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讓他們兄弟之間心生嫌隙。這,才是至親好友們應有的相處之道。”
一旁的屈平見屈童言語直白帶刺,怕寶蟬下不來台,連忙打圓場:“又貞言重了。嬋兒替伯母見了一回客人罷了,哪裏就到了惹得他們景家兄弟失和的份上了?再說了,裏裏外外都是嬋兒照顧的景月,出來和月兒父親交代兩句,我看沒什麽不妥的。”
沒想到屈平不提便罷,一提之下反而點著了屈童的火藥桶,屈童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憤然道:“月兒,月兒,自家的骨肉不見得有多上心,別人家的金枝玉葉倒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我就不明白了,景陽熊月當真是天神下凡麽?犯得著這麽腆著臉捧著?”
寶蟬一張好看的杏仁臉上泛起了紅暈,明亮沉靜的雙眸裏浮起一層薄霧,對著屈童一字一頓地緩緩道:“是,我是不知廉恥,一心一意要給別人做小。你去告訴景雎去,叫他不必費心了,我欠了他的下世自然會還。”
這頓晚飯吃到這裏,已經注定了不歡而散。
屈平無奈地掃了眼桌上的殘羹冷炙,從角落裏拿出幾個粗陶盆子來放在院子裏,不一會兒幾隻黑白花的短毛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親昵地在屈平裙裾邊上蹭著,嘴裏發出舒服的“嗚嗚”聲。屈平一邊撓著小野貓的下巴殼兒,一邊回頭向坐在屋裏生悶氣的屈童說:“又貞,你也是的,嬋兒是個要順毛捋的,你偏偏要和她針尖對麥芒。這下可好,事到如今如何收場呢?”
屋裏的人輕歎了一聲,有些喪氣地說:“的確,是我任性了。”
屈童的雙手頹然垂落在身體兩側,覺得身心俱疲。
白天剛剛因為幾筆數目不小的壞賬不知被誰吹到了楚王熊嵐的耳朵眼裏弄得全局雞飛狗跳,回到家裏又和自己的妹妹弄得劍拔弩張。他又何嚐不知簡單粗暴的壓製隻會造成寶蟬更加激烈的反抗,可是有時行動和理智往往會背道而馳。好像一張繃得緊緊的琴弦,疲憊而焦慮,稍一擾動,便會發出不和諧的鏘鏘聲來。
這種力不從心、精疲力竭的焦躁感,是父親過世後,屈童時不時會品嚐到的。
他呆坐著看了會兒屈平逗貓玩兒,便站起身來,重新披上了白天裏穿過的那件鹿皮短襖。
這會兒,天幕已經由灰黑色轉變成了深藍黑色。生長於北地的紅鬃赤焰馬在寒冷清脆的空氣裏歡快的奔跑,一股股寒風鑽進他的皮冠、皮襖,將他散落下來的長發吹成了夜幕裏一匹隨風舞動的黑緞。
他的神思卻早已飄去了別處。
駐守中原盆地南陽的裨將軍景陽,正月裏突然秘而不宣的返回郢都,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是戰事告急,要麽是郢都的政治體係即將發生極大的震蕩。這兩種可能性裏,他直覺會是後一種 —— 內朝之中並無任何調兵遣將的風聞。既然如此,就必須盡快通知那人,讓他早做打算。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對,寶嬋的虐緣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