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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狐(小說) 15:山雨欲來

(2021-08-01 18:11:28) 下一個

夜涼如水。陳默回到他的四合院時,頭還有些暈暈的好似踩在雲端,身上猶沾著 “回春堂” 那股幽幽的暗香。

走進裏屋,隻見他的一大一小兩個 “緣分” —— 港生和小浣熊少偉,正四仰八叉地和衣躺在他的床上。外麵吃飯桌上兩副碗筷很有禮貌地在等待主人回來,碗裏還有喝剩的麵湯。廚房裏麵鍋碗瓢盆一片狼藉。

陳默無奈地搖了搖頭,放下從樓外樓給港生打包的招牌甜點,輕手輕腳地把廚房收拾出來。又小心翼翼地幫二人把鞋子除去,從儲物間裏搬出兩床被子給兩人分別蓋上。

月光從窗子裏曬進來,打在港生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勾勒得他眉目如畫。

陳默很少有機會真正認真地去欣賞一個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的港生。此時見他運動服的拉鏈微微敞開,露出的一小片胸部隨著呼吸均勻地起伏。好似雕塑的睡顏被如扇般濃密的睫毛種下了一排陰影,有種說不出來的純真美好。陳默注視著港生,不知不覺竟看得呆了。他情不自禁的蹲在床邊,輕輕地撫摸港生一頭又細又卷的黑發。困意襲來,索性就擠在港生身邊擁著他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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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天一早,王建安全家難得 “偷得浮生半日閑”。

林芝差港生從小區菜市場打來了熱騰騰剛剛出爐的油條、包子,豆腐腦,和豆漿。她自己把前晚就熬好的排骨湯兌水滾沸,下了一鍋保姆郭媽媽拿手的鮮肉小餛飩。幾個小碗裏備好了紫菜蝦米蔥末和香油,就等餛飩開鍋。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這電話是不久前市領導特意為王建安安裝的。王建安作為市級核心企事業領導班子,家裏是通城第一批擁有市內短途電話的。雖說這是一個絕對的福利,可林芝卻不勝其擾 —— 王建安把電話號碼告訴了街坊鄰居,害得她不時要給樓上樓下的當傳話員。每當她和老伴抱怨時,對方就嘻嘻哈哈地敷衍過去,其實則是十分喜聞樂見這個街坊鄰居 “一家親” 的局麵。

“喂,找誰啊?” 林芝放下鏟勺,沒什麽好氣地接起電話。

“林芝嗎,我錢樹理啊。老王在嗎?” 鍋爐廠廠長錢樹理和王建安夫婦有幾十年的交情了。這會兒電話那端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焦慮。

王建安放下晨報,從林芝手裏接過聽筒,寒暄了幾句之後慢慢地表情越來越凝重。

放下聽筒後,王建安神色沉重的對林芝說:“鍋爐廠有人聚眾鬧事,我要去一趟,幫老錢看著點,別讓事情鬧大了。”

沒過多久,一輛軍綠色的吉普就停在了王建安的樓下。

“爸,我和你一起去!” 港生穿上外套,替王建安拿起公文包,一起邁出了家門。王建安看了看眼前個子比自己還高,肩膀寬闊有力,皮膚泛著小麥般健康光澤的小兒子,默許他跟著上了吉普車。

 

錢樹理的鍋爐廠和王建安的第一機床廠當年同是天星港的兩大地標,是通城的創收大戶,錦旗獎杯拿到手軟。那時的年青人都以能進入這兩家國有大廠為榮。

時過境遷,操一口牛津腔英文的王建安深諳要與時俱進的道理,從國門剛剛打開之際就積極地尋求國際合作。光是香港就去過多次,還和英國資方搭上了橋,把對方請進門來參觀和交流,最終促成了技術引進和長期深度合作。相比之下,錢樹理的管理觀念相對保守老派,他 “以不變應萬變” 的那一套在計劃向市場經濟轉化的過程中明顯水土不服了。隨著競爭的越演越烈,錢樹理和他技術陳舊的鍋爐廠慢慢地掉了隊,才短短幾年時間就被市場無情地拋棄了。

去鍋爐廠的這條路對於港生來說並不陌生。港生小時候就經常和錢家的小兒子錢振南一起把兩家廠子當成遊樂場。隨著車子逐漸靠近鍋爐廠,路況和路邊的綠化也逐漸衰敗起來,仿佛過了氣的鍋爐廠也帶衰了它周邊的事物。港生望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灰敗老舊建築,一陣沒來由的心酸。

吉普抵達了鍋爐廠,隻見廠子大門敞開,車子暢通無阻地一路開到了辦公大樓前,被一群早已聚集在此的員工包圍住了。  這就是所謂 “聚眾鬧事” 的人了吧?港生從車窗往外,看到的是一張紙熟悉的麵孔,技術員小周,畫圖員小李,車間工人老羅,會計沈大姐。。。這些曾經熟悉的麵孔上深深的憤怒和絕望讓他們變得陌生,甚至有幾分猙獰。港生深深地震撼了。

“我們要和錢樹理討個說法!”

“我們的廠子我們說了算!我們在一天,廠子就絕不賤賣!”

在組織者的帶領下,口號聲震耳欲聾。

王建安一行人在幾個保安的保駕護航下穿越人牆,像被打的老鼠般“鑽” 進了辦公大樓。一樓會議廳裏麵錢樹理和幾個領導班子正噴雲吐霧,一籌莫展。

比王建安還要小幾歲的錢樹理竟然已經頭發花白了!他原本健壯的身形仿佛一夜之間縮了水,變得有些佝僂、不堪一擊。英武的臉龐被一股深深的頹喪氣籠罩著,疲憊得好像已經幾晚沒合過眼,不堪重負。港生簡直難以把眼前的人與他認識的那個意氣風發、英明決斷的錢叔叔掛起鉤來。

“老王!” 錢樹理被燒到盡頭的煙頭燙了一下,從失神中走了出來。“我們班子今天加班開會討論資產拍賣的事兒,不知道是誰把消息透露給了員工們。。。接下來,你也看到了。” 他苦笑了一聲。

“老錢,看這架勢,不如我們給老陸打電話搬救兵吧。”

“陸堯?” 錢樹理思索了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先別打吧,驚動了市局事情就真的捅大了,不好收場了。。。我們先看看,能不能自己解決了。”

真夠仗義的!港生默默地在心裏給錢樹理豎了一個大拇指。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在為了“為難” 他的工人著想。是條漢子。隻是不知能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港生在會議室裏坐了一會,覺得幫不上大人們什麽忙,就悄悄地從角門裏溜出去透透氣。

 

穆瓊花剛剛過完四十五歲的生日,就馬不停蹄地過來湊了鍋爐廠這個熱鬧。

她早年 “鍋爐廠一枝花” 的風采如今在臉上已經蕩然無存了。零亂花白的頭發,刀刻般的皺紋,失神的眼睛,和眼下兩個碩大的眼袋,都無法讓人相信這是一個正當盛年的女人。

自從八年前患上了慢性病,她就逐漸淡出了勞務市場,隻在鍋爐廠掛著名。她性格懦弱內向,自從病了之後,就越發孤僻自閉。除了給幾家熟客做做鍾點工幫補家用,就再不與外人接觸。家裏的天就是她的丈夫,鍋爐工文小勇。

這一切都被半年前的一場事故改變了。文小勇大夜班疲勞操作從高處不慎摔下,命是保住了,可卻落下了個半身不遂,從此生活無法自理。就這樣,穆瓊花的天,塌了。

她覺得很諷刺,自己常年吃素,在鍾秀山上常年敬著香火,可是老天爺似乎把她給遺忘了。他們夫妻兩把一輩子都扔進了鍋爐廠,就差把命也豁進去了。可是如今就連鍋爐廠都要關門,不再管他們了。這是她最後的一扇門,她不知道今後的醫療費、水電費、生活費、女兒的學費要從哪裏變出來。這最後一扇門關上了,是要逼他們自生自滅吧?

就像那個人說的,這世界不公平,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沒有人在乎她的聲音。

不!我、要、讓、他們、聽見!

她瘦弱的胸腔燃起一股怒火。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耳語:你要勇敢,要勇敢地邁出那一步,要讓他們聽見你的聲音!她脫離了憤怒的人群,手裏拖著一個包裹,慢慢地,腳步蹣跚地往工廠車間走去。神情木然而堅定,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

 

港生從遠處注視著激憤的人群,心中五味雜陳。這時一個瘦弱而蹣跚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身影拖著一個和自身不相符的碩大的包裹,行走費力。這人身上一件半新的桃花襖看起來有點眼熟。這件桃花襖。。。這不是文心媽媽穆阿姨嗎?她不是常年在家病休嗎?怎麽會在這裏出現?她為什麽會脫離了大隊伍獨自行動?

港生出於本能地跟在了穆瓊花身後。

 

一層樓,兩層樓,。。。她終於爬到了車間的頂樓。打開頂樓鐵門的那一刹,一陣肆虐的冷風瘋狂地灌了進來。她停住了腳步,氣喘籲籲地大口大口吸進凜冽而帶著點濕潤的新鮮空氣。會下雪嗎?也挺好的,我喜歡雪。她的臉上浮上了一絲淒苦的笑。

過了半晌,她的呼吸稍稍平複了。

一步,兩步,她終於走到了頂樓的邊緣。在她和灰色的天空之間隻有一圈半人高的鐵柵欄。飽經雨打風吹的鐵柵欄已經是鏽跡斑斑。

她撐著鐵柵欄往下看去,雖然隻有四層樓,視線裏的一切卻已經模糊不清。她能依稀看見不遠處的辦公樓,和樓前的人頭攢動。很好,很好。他們能看見,能聽見。

她坐在鐵柵欄上,一隻腿跨在欄外,開始從那個碩大的包裹裏往外掏什麽。

正在這時,頂樓的鐵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

哦,這是一個挺好看的男孩子。這是顧林芝的小兒子嗎?他為什麽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不重要,都不重要了。我要他們聽到,要他們聽到!

“穆阿姨!” 港生大叫一聲。女人茫然地看了看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繼續忙自己的。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在她的身下開始有些搖晃,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來。

終於,她從包裹裏麵拿出了一個大喇叭,開始顫悠悠地播講:“喂,喂,我是穆瓊花。“

港生的手心在大冬天捏出了一層汗來。他一步一步向頂樓的邊緣靠近。寒風沒遮沒攔地往領子裏袖子裏耳朵裏鼻子裏直灌進來。他能聽見自己心髒 “噗通噗通” 的狂跳。

就在港生距離穆瓊花幾步之遙的時候,車間樓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原先聚在辦公樓外的人群聽到喇叭聲已經往車間這般遷移了。

“媽媽~~~~~~ ”

“穆阿姨~~~~~~ “

港生的耳朵在緊張地辨認:這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叫媽媽的應該就是文心。而那個男孩。。。為什麽聽起來那麽像是陳默?!

穆瓊花在呼喊聲中似乎蘇醒了過來。她猛然發覺了已經近在咫尺的港生,驚恐地大叫:“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要跳了!“ 身下的柵欄呼啦啦動蕩不以。

“穆阿姨,是我,我是港生啊。您別生氣,我不過去,我就在這兒和您聊會兒天,行嗎?“

兩人正在僵持,身後的鐵門突然又被撞開了。一個眉清目秀,好看得好像女孩子的高挑男孩出現了。

這男孩子成功地吸引了穆瓊花的視線。她像是見到了久未謀麵的故人似的長久地,癡癡地與男孩對視著。終於,男孩開口了:“沒事了,都沒事了。我們回家吧。“

穆瓊花好像在夢中一樣,喃喃地跟著說:“我們回家。。。回家。“ 邊說邊開始把邁出鐵柵欄外的一條腿往回收。年久失修的鐵柵欄在反複折騰下突然鬆動了,穆瓊花眼看重心不穩,向外滑去。

港生一個箭步,伸手抓住了穆瓊花的一條胳膊,再借力順勢一拉,兩人雙雙重重地癱坐在了地上。與此同時,鬆動的那塊鐵柵欄與大喇叭一起 “啪“ 的一聲從頂樓跌落了下去。粉身碎骨。

“港生,你沒事吧?“ 陳默三步並作兩步扶起大汗淋漓的港生。與此同時,已經來到頂樓的文心也扶起了虛弱不堪的母親穆瓊花。

“阿默!你怎麽會在這裏?還有,剛才,你和穆阿姨,你們是怎麽回事兒?“

陳默指了指尚在眼前的穆瓊花母女,向港生使了個眼神:“走,我們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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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爐廠外,一輛半新不舊的白色本田停在距廠門百米外的一棵大槐樹下,毫不起眼。

坐在後座的高挑少年,全身武裝成黑色,隻有一雙微微斜飛的眼睛露出在巨大的黑色口罩外麵,眼裏露出緊張焦躁的情緒,手裏不停的盤弄著食指上的白金戒指。

見到工人們三三兩兩從大門走出來各自散去的時候,他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

“真他媽懸!夠刺激!“ 程丹把頭往後一仰,全身鬆弛地癱坐在了皮沙發裏,黑色襯衣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丹哥,回去嗎?“ 司機從後視鏡裏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問。

“回!戲都演完了,還留在這兒喝西北風嗎?“ 陳丹不屑地嗤了一聲。

“武哥,“ 他身體前傾,向副駕駛一個戴墨鏡的微胖中年男人說,”我看今天的事情不簡單啊。“

“哦?小丹說說看。“ 中年墨鏡男饒有興趣地回過頭去。

“武哥,雖然我不知道今天該感謝誰破的這個局,救的場子。但是很清楚的是,如果今天的事搞大了,收不了場了,那麽接下來的資產拍賣就麻煩了。如果今天沒壓下來,市裏那幫人一有風吹草動就嚇得半死,迫於輿論壓力,短期內是絕對不敢明目張膽地搞什麽拍賣的。那咱們的計劃就黃了。”

“還好,今天總算是壓下來了。我想,我們的收購計劃應該不受影響。最多延遲幾天。”

被稱作 “武哥“ 的墨鏡男聽了程丹這番分析,不住地點頭稱是。

“武哥,“ 程丹越來越往前,幾乎是趴在前排座椅的後背上咬耳朵,”您能不能幫我查兩件事?”

“第一,今天的這攤事兒,是誰走漏了風聲,又是誰挑的頭、帶的隊。”

“第二,今天破局,扭轉局麵的人又是誰。是敵是友,咱們都得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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