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過了很久,又似乎是轉眼之間,史明覺得自己從深沉的睡眠中慢慢醒來,終於感知到了一絲光亮,但一切還是那麽灰暗,那麽寂靜,感覺就像是在沉睡中被人突然叫醒,昏頭昏腦地既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難以理清此際何時。這倒更像是不久前聽信了朋友的慫恿一起參加太空之旅中一個環節的體驗。他和朋友們被太空繩牽引著釋放到艙外,在那短暫的漂浮中,他完全失去了空間和方向,既沒有喜悅也沒有驚慌,甚至意識不到喘氣或心跳,能夠感知的唯有環繞在四周的無盡蒼茫和大腦裏的一片空白。
在灰暗中適應了許久,他才發現自己是蹲在一根電線上。下麵是一些警車,閃爍著暗淡的光芒。一些警察忙忙碌碌,不時地驅趕著人群。有很多人,男女老幼,或光著膀子手拿蒲扇卻忘了撣搖,或趿拉著拖鞋穿反了雙腳竟渾不自知。他們圍在一輛車的四周,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史明認出那正是自己心愛的座駕,兒子的一副塗鴉還貼在後座的車窗上;而且看見自己正坐在方向盤的後麵,耷拉著腦袋,沒有任何聲氣。他想跳下去,回到身體裏,把自己叫醒。他要回家,老婆和兒子正等著自己回去吃飯。但下麵的刺眼光芒和紛雜人群讓他心生怯意。他有些困惑又有些猶疑,茫然不知所措。
天徹底暗了下來,路燈昏沉斑駁。車輛被拖走之後,人群漸漸散盡。街道恢複了夜晚應有的神態。史明看著自己被拉走之後,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憂傷。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分成了兩半,一個好像死了,另一個還活著。他很想馬上回家,立即見到妻子和兒子,但又想先找一麵鏡子,以確認自己還是原來的自己。
“兒子”。一聲呼喚在腦中響起,低沉輕柔,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隨風飄來。他環顧四周,沒有見到任何人影;奇怪的是,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沒有蛐蛐蟈蟈的低吟,沒有貓頭鷹的長嘯,完全不似夏日熱鬧的夜晚。史明覺得自己可能失去了聽覺。
“兒子,你終於過來了”。史明細心地傾聽,想分清聲音來自何處,但終於明白它正是來自自己的大腦,仿佛是自己在對自己說話;但他能感覺出,身邊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直覺告訴他,這是他十幾年前因病去世的父親。
“爸爸”,他在心底喊道:“你在那邊還好吧?”
“謝謝你過來,兒子。你要再不過來,爸爸就真的死了。”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史明有些困惑。天完全黑了,他一直惦記著家裏,很愧疚到現在還沒有回去。兒子和老婆一定等得著急了。
“你回不去了。”父親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回去了,也沒有用。我剛來時,也是急著想回家,見到你們。我看見你們都坐在客廳裏,家裏來了很多人。我進了門,挨個地喊,沒有一個人理我。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我們跟他們中間隔著一層單向玻璃,我們能看見一切,他們卻對我們一無所知。你剛來,還不知道。。。。。。”
父親欲言又止,回頭張望了一下,急切地說:“快把手給我!”。史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雙臂依然完好,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拉父親,卻發現他已經貼住了自己的身體。在兩人接觸的刹那,史明有一種渾身一激靈要打噴嚏的感覺;接著,他感到自己有些困意,但身邊那個身影的輪廓清晰了許多,依稀可以辨認出確實是父親去世前的模樣。突然,父親的身形又迅速暗淡了下去,像是濃霧被風吹到一起,凝結成一團水汽,最終濃縮為一團小煤球,灰暗無光,與夜色融為了一體。與此同時,一高一矮、一黑一白兩個男人顯現在眼前,他們的輪廓比父親之前的形象要更加清晰飽滿,如果說父親像是在水墨畫裏跟自己說話,那這兩個人就是從水墨畫裏走了出來,生動而又鮮明。他們不發一言,一出現,就不由分說地一左一右來抓史明的雙臂。史明嚇了一跳,本能地後退了幾步,一邊還擔心自己會從電線上掉下去。但那兩人比自己還要敏捷,在史明倒退的同時,他們的雙手已經繞到了身後。史明驚慌失措,大叫一聲,掉到了地上。正想著為什麽沒有疼痛、剛才就像是一片羽毛飄下來時,自己已經被揪了起來。史明使勁掙紮,但那兩個人好像倒不在意,也不擔心,隻管拽著他飛奔。史明撅著屁股,大聲地叫喊:“你們是誰?為什麽要抓我?我的身體還在車裏呐!我要回去。。。。。。”那兩個人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卻沒有放緩腳步。
史明被他們架著飛快往前走,有一種騰雲駕霧的錯覺。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在夢中,想盡力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已經睜著眼睛在努力分辨四周並試圖把這一切想個明白。他瞥見一隻貓頭鷹立在枝頭,扭動著脖子,用它那雙明亮的圓眼瞪著他們。底下不時地有幾隻狐狸和野狼停下腳步,用尖銳的眼神警惕地注視著。又飛奔了一段,經過一戶人家,院子裏的黑狗忽然朝著他們張開大嘴,晃動著腦袋,作出要撲過來的姿勢,身子卻膽怯地一點點往後挪動。一切都是那麽地驚悚卻又無聲。屋子裏的燈光亮了起來,史明意識到他們已經到了郊區,零零散散的房屋在黑暗中模模糊糊地顯出輪廓,又迅速淹沒在無邊的夜色之中。又走了一會兒,他們停了下來;史明努力辨認著四周,就聽到其中一人說:“你們怎麽還沒回去交差?出了什麽簍子?”他這才注意到前麵還有另外三個人,一個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年輕女子和兩個也是一黑一白但都較矮的男人。他倆站立著把女子圍在中間,好像正在商量著什麽。
“哦,是六哥七哥啊。”那個穿白衣服的人說:“簍子到沒有,就是這個婆娘反反複複太他媽磨嘰了。”
“新來的都是這樣,何況還是個弱女子。”抓著史明左臂的那個人回道:“他們前生本就糊塗,到了這裏連時間和方向都還有適應過來,馬上又被逼著作出各種選擇,要是你,恐怕也得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七哥你總是這麽文縐縐的。既然你們路過,就幫我們回去帶個話,說這臭娘們又改主意了。”
“她叫什麽名字?”七哥問。
“她就是這地塊兒的,叫王什麽月。”
“王絕月。”另一個黑衣人補充道。
“那她現在是六神無主不知道怎麽做,還是知道該怎麽做卻不想去做?”抓著史明右邊胳膊的那個被稱作六哥的高個子問道。
“嘿,六哥你就別提了,我們算是白忙活了一夜。昨個在老大那兒,她磨磨蹭蹭大半天才答應去找個替身,我們就把她帶到了老家這兒,看了好幾個,她都說這些是好人,她不想害他們。到最後,又說做不了,寧願讓我們幫她完成一個心願,然後把自己獻出來。。。。。。”
“照你這麽說,她還算個有良心的,我怎麽感應到她上輩子心思不純,盡想著害人呢。”六哥插嘴問道。
“六哥還是您高明。這娘們生前確實害人不淺。她有個好閨蜜跟男朋友分手了,但一直念念不忘,整天茶飯不思。她就跟閨蜜說,自己認識一個仙人可以做陰陽和合法,讓前男友回心轉意,促成好事;但效果隻有一個月,得連續做法一年後,才能永久有效。在把第一個療程的錢騙到手後,她就去找那個男孩,跟他做了一個交易,如果男孩假裝喜歡她的閨蜜,每天陪她哄她,就給他一筆錢獎勵,其實她自己落下了至少一半。可惜,這個騙局沒能維持多久,男孩終於積攢了足夠的學費和機票錢,躲到國外上學去了。閨蜜到頭來,雞飛蛋打,決絕殉情而死,然後纏著她,把她也給招來了。不過,這小妮子到了陰間倒是良心發現,改邪歸正了。既不願去找替身,又不告訴我們一個贖身的心願,說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跟上麵那些生人打交道。你說奇不奇怪?說他們是好人,又不想再跟他們有什麽瓜葛。到頭來,她什麽也不想做,就賴在這。”
“這麽說,她既不想去外切,也不要做內貿,那就隻能裸奉,或者去做獄雞嘍?”六哥說。
“你要說裸奉,她還怕死;回去當獄雞,她又怕疼。磨蹭了大半夜,最終還是答應說看看能不能找個替死鬼。今晚上要是找不著,明後天再接著找。就怕她後麵夜長夢多,又要耍賴。”
“要是那樣,就由不得她了。”六哥一邊說,一邊有些不耐煩地催促他的搭檔:“我們也快點回去交差。說不定三哥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老大正在上火生氣呢。他要是捅到上麵去,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繼續上路未走多久,六哥忽然哼了一聲,似是對老七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道:“兩個蠢豬,連基改人都看不出來,還在那兒瞎琢磨她為什麽不想回去跟生人打交道。後麵有他們倆好受的。”
“還是六哥好眼力。要不是跟著您,我也看不出來。”老七討好道,“這趟差事他們兩個後麵肯定有麻煩了。老大這幾天本來就煩事纏身,脾氣暴躁,不好好交差,那不是火上澆油嗎。”
“你別看那些個基改人在陽世耀武揚威地看不起自然人,個個都覺得自個兒是個神似的,其實他們都是換湯不換藥,魂還是那些老魂兒。你改得更靈活了更聰明了活得更長了,結果一死,到了陰界,還不是跟我們一個屌樣兒!除了自以為是還覺得自個兒牛逼之外,其他狗屁都不是。”
老七沒有馬上接腔,過了一會兒,小心地問道:“這麽說,那件事不是他們幹的?”
六哥催促道:“快點走吧,趕緊回去交差。最近聖界流傳說有什麽大事要發生,誰知道還會出什麽幺哦子。”
很快,史明被帶到了一間像是屋子的地方,在夜色的掩映下,屋內雖然不是燈光輝煌,卻也清晰可見;房間的陳設不似公堂,更像度假別墅。還沒等史明看清房間裏都是何等人物,他就被按倒在地上,聽到兩個人同時喝道:還不給大哥跪下磕頭!接著,他的腦袋便被摁到地上,咚咚咚地叩了三下。
“大哥,三哥有消息嗎?”史明感到腦子裏有個聲音在問,憑著音調,他聽出是老六在關切地詢問屋子裏的人。
“沒有。這麽多天了,一點信號也沒有,唯一的可能就是被秋雲他們抓去了。”
“以前有兄弟或者嘍奴被他們擄去,我們也都知道呀。這次為什麽一點信息也沒有,到現在都不能確認呢?”接話的好像是老七。史明跪在地上,偷偷抬起頭,隻見高高的藤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麵露凶相的中年人。就聽他說:“這也是我這兩天憂心的地方。有可能三弟隻遇到了秋雲一個人,交手之後就被他解決掉了?雖然這不符合他的風格,也違背他們那一派的做法,但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麽可能。”
“也許老三心癢癢了,又見色起意,去附身一個美女,結果出了差錯?”
“會不會他生了凡心,偷偷轉世了呢?”兩個人七嘴八舌,史明聽得有些不明所以。
“我查了,這都不是。凡心他早就有了。一年前,他就跟我透露過還是想回去,但我知道他的底細,就憑他那點德行,想超生還早著呢。唯一的途徑就是從秋雲那兒偷到‘閃蛻’,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停頓了一下,老大又說:“我聽說驢蛋兒也出了點事,而且比我們還要嚴重些,一個兄弟還有一個跑腿的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到現在也沒找著。王爺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已經開始不給他們好臉色了。”
“哦,大哥,我差點忘了。”老六支開話茬:“我們在路上碰到老八他們倆了,讓我們給您帶個話,他們手上的那件貨又換色兒了,還是想找個頂替的,而且可能要兩三天才能找到。”
“在回陰那天,八弟帶那個娘們來,我瞄了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個省油的燈。不過那也不是那兩個蠢貨辦事不力的借口!等他們回來,有他們倆好看的!”
“大哥,那您先帶這貨去見王爺?我們再去押下一個?”
“下一個不著急,反正是賬上的,而且還有兩個多時辰。這件的成色怎麽樣?既不是小白臉,也不是黑李逵,看起來好像不酸也不苦。”史明看見老大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自己走來,趕忙低下了頭。“要不要先過個堂,去去勢?還記得上次梅山的那個小子,看起來挺乖的,結果見了九王爺,說話太衝,白白惹了一頓刑,害得我們也跟著受罰。”
“這件應當沒問題,但願王爺喜歡能賞賜大哥。”老六有些討好地說。
“嗯,那你們去吧。”老大揮了揮手,等兩人出了門,他對史明說:“等會兒見了王爺,不問你話,就不要張口,不要胡言亂語,不然有你好受的。聽說過地獄嗎?挖心掏肺烙鐵灌糞,你想嚐什麽,那兒就有什麽。”說完,史明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衣領,倏地一頓,似是穿過一道牆,就到了一間更加明亮但嚎叫聲此起彼伏的房間。
在幾經波折並最終跟隨了師父之後,史明曾經回憶過這一段經曆。他很詫異當時為什麽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在被帶到那個所謂的“王爺”麵前並見證了真實的地獄景象時,還對自己為什麽會被帶到那裏感到困惑。雖然後來在師父的教誨之下,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那些心術不正的惡鬼們所幻化營造的虛像,但當時的恐懼和顫栗卻是那麽真實而又難以擺脫。
史明感到自己像個提包一樣被老大往地下一扔,聽見他恭敬地對著高高在上坐在一個沙發椅上的人說:“稟告王爺大人,四隊小劉子給您老人家問安。”那個被叫做王爺的閉著眼,好像正在養神,沒有理他。過了一會兒,他問:“驢蛋兒,刑早就用完了,你的那個害死親夫的淫婦怎麽還在那兒幹嚎呐?她認罪了嗎?”
“回九王爺,我這就把她的嘴給堵上。這千刀萬剮的淫婦已經知道錯了。”房間另一邊的一個人顫巍巍地回答。史明偷偷瞄了一下,心想,原來他就是驢蛋兒。
“那她同意了嗎?”九王爺又問,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回九王爺,這個賤人還在考慮。”
“那你就給我親自上刑!”九王爺忽然吼了起來,史明被嚇得一哆嗦,偷眼看時,發現他睜開眼睛站了起來,又旋即坐回到了椅子上。“注意不要傷了她那美妙的軀體就行。我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去回天王, 你要是讓我難堪,讓大王發怒,這賤人今天受的什麽刑,你就親自受一遍,好知道它們為什麽不管用。”停了一下,當女子的尖叫嚎哭聲再次響起時,他又說:“小劉子,你帶來的這件貨怎麽樣?也是個刺頭嗎?”
“回九王爺,這件貨不苦不澀,成色不錯。您老人家要不看看?”站在史明旁邊被稱作小劉子的老大躬著腰戰戰兢兢地回答。
“他好像不是帳內的,怎麽來的?”
“回九王爺,這小子是在路上開車跟別人鬥氣,被人捅了。”
“我是問你他怎麽來的,不是怎麽死的!”九王爺好像還沒有從剛才的怒火中平息下來,語氣極其嚴厲,語調也恢複了高亢。
“小的該死!小的不該誤會您老人家的意思!這小子是他的親人勾來的。”小劉子變得更加誠惶誠恐,放慢了語速說道。
“你剛才說他被人捅了,那他的身體還完整嗎?”聽到這,史明猛然記起被刀子捅進胸膛那一刹那的奇怪莫名的感受,想起了殷紅的鮮血流到胯下,自己當時甚至覺得屁股上有些粘稠坐在駕駛座上非常地不舒服。這樣想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前胸此時真的鮮血淋漓、一片殷紅,他很納悶自己之前為什麽竟然毫無察覺。這時,他看見九王爺極其厭煩地擺了擺手:“走吧,快把他帶走!唉,瞧瞧你們倆都帶了什麽來?一個擾我耳,一個汙我目!下次要是再不事先潔身淨意就把貢品帶來,看我不把你們貶到牢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