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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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戳破氣泡的正確方法

(2023-09-15 08:29:01) 下一個

程實與一生裏唯一的摯友是在人民監獄裏相識的,當時要不是他出手解救,自己恐怕就成了汽泡國裏又一個輕如汽泡的冤魂。

剛被押進監獄大門,程實發現,大部分犯人都像自己一樣並沒有被汽泡包裹,不禁暗自欣慰,看見他們還向自己微笑,便將之前的沮喪和恐懼一掃而空。在監獄之外,每個人都被氣泡包裹得嚴嚴實實,相遇時的偶爾微笑總是被氣泡扭曲得怪異和虛幻。到了吃晚飯的時間,程實懷著已經放鬆的心情來到餐廳,找了一個空位坐下。這時,幾個人走了過來,問他:“你是嘴唇部新來的?”程實趕忙站起來,想跟他們握手說是。“你知道這裏有一個迎客的規矩,我們所有無辜的犯人都要向每一位新來的獄友贈送一根能量棒,作為歡迎和鼓勵。這是我們今天剛做的,還非常新鮮。你把它吃完後,就會像我們一樣被證實為無辜了。”程實沒有猶豫,接過來便咬了一口,頓時感到口腔裏如同著火了一般,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個人的第一口都是這樣,隻有辛辣才能獲得洗禮重生。你必須用三大口把它吃完。”程實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又咬了一口,這一次,他感到嗓子一緊,仿佛一雙大手猛地捏住了脖子,讓自己無法呼吸。在轟笑聲中,他趕忙丟掉手裏的能量棒,向牆邊的洗手池跑去,但有人伸出腿,把他絆倒在地,那幾個人趕到跟前,將他按在地上,把剩下的半截使勁塞進他的嘴裏。程實一陣眩暈,感到自己正在窒息,大廳裏的喊叫和掌聲好像在向天邊飄去;但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卻自遠而近,叫道:夠了!再鬧要出人命了!

“每一個新來的都要接受這樣的考驗嗎?”在被喂了大量的檸檬汁並被帶回囚室後,程實感到又活了過來,他看著麵前叫梁知的獄友問。

“這並不是考驗,也不是所有新來的都必須經受。”發現程實一直用疑惑的眼光看著自己,梁知補充道:“整你的人大多是手指部和腿腳部的,有些來自視力部,他們都是些手腳不幹淨或者眼神不純潔的犯人,一直對嘴唇部的人懷有敵意,覺得你們這些人都是隻會撒謊或吹牛的汽泡騙子。喂了變態辣椒,你們就會喘不過氣來,再也吹不出泡泡了。”

程實點了點頭,“我也痛恨汽泡,實際上我就是因為汽泡被抓到這裏的。”

今天本來是我工作的第一天。出門前,媽媽知道我是個愛較真的人,不會用謊言吹出一個汽泡把自己包裝起來,她便把自己的泡泡罩在了我的身上。第一天的任務主要是熟悉環境和係統,並沒有與同事們有多少交流,所以一直平安無事。到了下午,所有員工忽然被召集到一起,列隊歡迎上麵的視察和驗收。通過領導的講話,我才明白我們這個月報了二十頭生豬的出欄量,比計劃高出了一倍,上麵特此下來獎勵並驗收貨物,以便作為重大業績匯報給徳昂。講話結束後,二十頭肥豬被趕了出來,由工作組成員一個個親自戴上大紅花,在閃光燈中扭動著屁股走向運送它們的卡車。我在歡送隊伍的尾部,躲在汽泡裏有節奏地拍著巴掌,當肥豬隊伍經過麵前時,我忽然發現它們至少有一半是其實是人假裝的,特別是較為矮小的最後一頭,那明明是今天接收自己的組長。我停止了拍掌,睜大眼睛辨認著,同時大腦飛快地思考,如果這真是組長,她會不會在送到屠宰場後被宰殺呢?這時,那頭豬偏過腦袋,看了我一眼。我終於看清了她的眼睛,那就是組長,名叫吳瑙粉。就在確認了那頭豬的身份的刹那,我“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與此同時,包裹著我的汽泡“啪”地一聲破裂了,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隊伍裏隻有我人模人樣地站在那裏,在一排或大或小的汽泡裏顯得突兀而又滑稽。我當時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的小醜,赤裸裸地站在眾人麵前,心底陡然升起了無限的恐懼。在正式工作之前,在幼兒園裏,在學校裏,我們早就聽說,長大後隻要出門在外就必須把自己包裹起來,沒有汽泡不但危險,還會麵臨嚴厲的懲罰,這不僅是因為所有人都被自己獨有的汽泡緊緊地包裹著,還因為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更大的汽泡裏。徳昂的母泡包裹著所有人的小汽泡,誰也別想逃離它的手掌,任何生活在母泡裏卻不把自己也用汽泡包裹起來的人,都會受到周圍人和工作單位的批評教育,更會被徳昂的人民自律隊抓捕,關進人民監獄接受嚴厲處罰。

“你這是被抓了現行,關到這裏並不冤枉。”梁知說,“不過,你們這些被抓了現行的犯人,包括手腳部的那些人,在這裏不會呆很久,隻要學會吹出合格的泡泡,就可以回家了。不像我們表情部和眼神部的犯人,要完成更多的課程,並接受更加嚴苛的考核,到最後能離開時已經非老即殘了。”

“表情部?你不是因為忘了包裹自己或汽泡破了被抓的?”

梁知沒有回答,盯著程實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反問他:“所有的徳昂臣民都活在泡泡裏,你為什麽不喜歡它呢?”

程實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麽自然地撒謊,每次想要吹一個完整的泡泡,總是弄巧成拙。我也不喜歡撒謊,看見那麽多人活在黑色麵紗裏,我感到非常難受。相對於白天,我更喜歡黑夜,因為隻有在夜晚爸爸媽媽才去掉氣泡,我們一家人才露出真實麵貌,我們的談話才真實和自然。”

“嗯,很多人在進入社會時都經曆過這種心理痛苦,但他們很快就適應了,最後變得得心應手,成了汽泡大師。也不是所有人夜裏都會脫去汽泡,很多人寧願模仿徳昂,一生裏無時不刻都活在謊言裏,所以他們的汽泡顏色越來越深,最後成了黑色的麵紗,這些人即使在獨處時乃至在夢裏都必須被氣泡包裹著。”梁知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水晶一樣的小球,在手裏把玩著:“撒謊本來是維持心理健康的一個必要的惡,可以說,它是人類文明進化的一部分,但在這個社會,卻成了生存的前提和進步的標誌,這是我同你一樣感到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

三年前,我在國外發明了一種叫做“實時交流顯像儀”的技術,它是一種唇膏,每天出門前,我們隻要將它在嘴唇上塗抹一下,吐出的汽泡就將表麵的內外壓力差與主人說話時的內心波動維持在同一個頻率,把汽泡變成一個全時顯示器,真實地顯示主體的情緒。很多時候,我們撒謊都是出於無奈,隻是想同其他人一樣把自己隱藏起來,並不想接著謊話連篇,讓自己的汽泡成為黑幕。我發明的這個技術可以讓其他人知道我此時是否想要交流,可以有效保護自己每天隻是最低限度地虛偽,不必為了應酬而無休止地不誠實。考慮到自己的祖國是汽泡大國,幾乎所有人都活在泡泡裏,這個技術可以得到最為廣泛地應用,我便回來成立了公司,準備將它產業化。公司成立後,研發和生產都很順利,但良品率一直很低,問題的關鍵是無法以較為經濟的方法過濾出達標的清潔水,如果另出重資建立淨水設施,我們的產品價格會維持在非常高的價位,很難讓它作為大眾的日常消費品進行有利潤地銷售。後來,我們花了不少錢買到一條情報,說我們城裏有一個達到我們標準的淨水廠,但它生產的極純水隻供市委領導班子和他們的家屬享用,一滴也不會賣給外人。我知道這個國家有特供製度,也並不想去打破它或去分一杯羹,但我可以想辦法打探一下他們是用什麽技術來生產納米級極純水,這種技術是否具有商業效益。根據內線情報,我找到了特供水淨化廠,並在當天對別人撒了十幾個大謊,好在晚上能把自己隱藏在深黑色的汽泡裏。由於沒有特別通行證不能進入廠房,我躲在屋後的圍牆下,放出早先準備好的可以像鏡子一樣反光的汽泡,讓它飄進機房,通過不斷地改變角度,把裏麵的情況總算如實地反射到包裹著我的汽泡幕鏡上,當第一個鏡頭清晰地呈現出來時,我大吃一驚,地麵的淺漕裏整齊地躺著成千上萬個老人,有的尚有一絲氣息,他們的頭上倒懸著一種特製的汽泡收集器;更多的是剛剛斷氣的屍體,收集器裏的水泡被流水線的管道送到地下的過濾器內,過濾器其實就是更多的潔白如鏡的汽泡,共有七層,每一層都標記著不同的年齡,以前我聽說過也遇到過收集童子泡的人,沒想到這些童子泡都被送到了這裏。童子泡就是一生中第一次撒謊形成的汽泡,一般非常光潔透明,像活性炭一樣富有透氣的空洞。用它們當作分層過濾器我可以理解,但為什麽要收集垂死老人的汽泡進行過濾呢?難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垂死老人汽泡裏的濕氣或水滴更加純淨清潔?我站在那兒不斷地調試角度,想要找出答案,忽然警報大作,上空騰地升起了十幾架無人機,我顧不得收回反光汽泡,趕忙躲在一塊石頭下,直到很久之後風平浪靜,才逃回家裏。第二天,市委一個副書記帶隊下來考察,他聽完介紹後,忽然盯著我,問:“我剛才說話時,你為什麽做出鄙夷的神情?”我知道自己昨晚的行為已經露了馬腳,但還是假裝鎮靜地否認,說自己一直在誠懇而又專注地聽取指示。副書記看起來更加地氣憤,加重了語氣,大聲說:“難道你認為我在撒謊?你的謊言通過你自己的和我的雙重汽泡的放大,任何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你還在那耍賴。”說完,他一揮手,十幾個警察推開大門,抓住我的雙臂,拖進警車,直接送到了這裏。”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程實說:“所以他們也並沒有冤枉你。你說你是在國外發明這種全時顯示技術的,外國人也像我們一樣每天都帶著汽泡嗎?”

“外國也有汽泡,但吹不吹、吹了裹不裹都是個人的自由,有的地方帶的人多,有的地方吹的人少。最大的區別是他們沒有母泡,不用像我們一樣每個人都必須生活在徳昂的泡泡裏。”

接下來的幾天,程實同其他嘴唇部犯人一起,白天勞動,晚上學習,主要是背誦徳昂語錄或者抄寫徳昂著作,到了第七天,每個人都必須參加一場考試,如果能夠對徳昂的某部著作倒背如流,就可以立即生成一個完美的泡泡,並馬上出獄,這是所有犯人都奢望的結果,他們稱之為“口吐蓮花”。當然,絕大多數犯人都失敗了,他們隻能接受額外的教育,比如,口頭複述一百個社會準則和道德規章,前三個是:“我們是徳昂的兒子”,“為徳昂勞動是我們的榮耀和自由”,“汽泡內溫暖和睦,汽泡外混亂冰冷”。一個禮拜過去了,程實仍然不能吹出一個足夠大的汽泡把自己包裹嚴實,每次測試時,他不是心虛內心產生波動,就是氣短說出的謊話聲太小難以讓他人聽見,而汽泡的生成既在於你如何說,更在於被別人聽,隻有二者同時滿足,生成的汽泡才算完美;有時候,程實根本不是在說謊,而是在吹牛,從鼻子孔裏冒出的泡泡不但小的可憐,而且轉瞬即破,比如“明天我將一口氣把二百斤穀子從勞動部挑到十裏外的思想部”,或者“我已經一個不落地讀遍了世界各國的名著”等等。程實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人民監獄了,晚上聊天時,他問梁知:“你是這裏的老人,這麽多年出不去也是因為吹不出泡泡嗎?”梁知笑了:“我要是想出去,可以隨時吹出一個完美的汽泡。我不走是因為我在等一個時機和一個人。你要是真想出去的話,可以從簡單的謊話開始訓練,比如‘今天紅色的天空真美’、‘這根冰淇淋的辣味真足’、‘徳昂的肉色一體衣非常合身,在電視裏看起來就像是沒有穿衣服一樣’,等等,熟練後,再練習一些更深刻更政治性的口號和標語,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程實想了一下,回答:“我不介意在這裏呆一輩子,甚至有些喜歡,雖然勞作很辛苦,思想改造很難受,但在這裏我至少每天可以用真實的麵目麵對自己和他人。我之所以還想出去,是因為我覺得這個社會肯定還有同我一樣真誠的人。”

“你見過?”梁知問。

“我喜歡的一個女孩就是,她叫徳粉。我們兩小無猜,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幼兒園,又一起上徳昂思想培育所,畢業後,我去生豬養殖場上班,她去市委的一個單位做公務員。她上班第一天生成的汽泡晶瑩剔透,如果不提醒或仔細看,你根本不會知道她美麗的身材外有一圈泡泡。她發了一張自拍給我,而我當時正在手忙腳亂地試圖把自己塞進媽媽為我吹出的不完美泡泡裏,感到非常地慚愧。每次聊天時,我都覺得她非常地純粹和天真,所以,她能生成那麽潔白無瑕的汽泡是理所當然的。”

“很高興你有這樣的朋友。”梁知說,“但一個汽泡潔白無瑕可能是因為主人正直純真,也可能是因為主人幼稚無腦,她真心誠意地把惡魔的謊言當作聖人的真理,把邪惡的掩蓋當作美好的真相。當你說出一個謊言,並真心相信自己說的是事實時,你也會吹出一個完美且透明的汽泡。但隻要有一個人當著它的麵說出真相的哪怕一個單詞,它就會馬上破裂;或者,不用說出真相,做一個小小的無知度測試,也可以讓它消失。”

兩個禮拜過去了,程實還是沒有通過考試,他對德粉的思戀卻與日俱增,梁知的話讓他更想見到她,去證明她是純真且正直的人,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可以信任的誠實的人。他決定從汽泡販子那兒購買一個泡泡,走出監獄去見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那些販子可以生成任何形狀和顏色的汽泡,隻要付錢就行,而且它們在人民監獄裏就是特別通行證。

程實和德粉相約在徳昂思想培育所的後山上見麵,那裏沒有多少樹木,坐在山坡上可以看清整個夜空,在培育所裏學習時,同學們經常在晚自習回宿舍的路上來到這裏躺上一會兒,仰望星空,暢談未來。他倆選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因為與夜裏的學生們不同,德粉仍然帶著汽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雖然她的汽泡潔白透明,在夜色下更是難以察覺,但她在泡泡裏的走路姿勢還是會讓她顯得與眾不同。“我爸爸媽媽下班後回到家裏就會脫掉汽泡,我聽說其他人也是這樣,到了晚上同親人在一起時都是不戴泡泡的,你幹嘛不把它脫了呢?你喜歡一直都戴著?”對於程實的問題,德粉回答地非常坦誠:“我也不知道,我聽說到了晚上同家人在一起時,泡泡會自動破裂或脫落,但我的一直就這樣好好的,我也懶得去脫它。”這麽說,你已經在這個泡泡裏生活了十幾天了,程實想,他忽然很好奇,在工作的第一天早晨,心上人在家裏說出了什麽樣的話會生成這樣一個經久耐用的泡泡。“我沒有說任何言不由衷的假話啊。”德粉說,“你知道我是不愛說謊的。那天早上出門前,我隻是說了‘徳昂是我們的大救星’而已,你知道,這是我們在培育所裏每天晨課前都要大聲朗讀的第一句話。”

當然,程實想,但我總是不理解“救星”這個詞的確切含義,徳昂用他的母泡包裹著我們就是在拯救我們?“你看天上這麽多的星星,每一顆都像是晶瑩剔透的汽泡,但如果其中一顆真的落下來,它會砸到我們嗎?輕則刺破我們的泡泡,重則砸破我們的房屋甚至要了我們的小命。如果不落下來,如此遙不可及的星星會怎麽拯救我們呢?就憑它們對我們眨眼睛或者讓我們看著感到美好?”

“我不知道。”德粉回答,“這我倒是沒有想過。也許隻是一個比喻吧。”

“但它是一個謊言式比喻,因為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麽救星,隻有災星。任何星星落到我們這個星球上都隻能帶來破壞。”程實還沒有說完,就聽啪的一聲,德粉的汽泡爆裂了,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遠處的同學們紛紛扭頭看了過來,德粉又氣又急,猛地站了起來向山下跑去,同時回頭喊道,“我再也不會理你了!”

當天夜裏,程實再次被抓進了人民監獄,這一次的罪名有兩條:破壞公物私產和發表反動言論。

“沒有一個汽泡不會最終破滅,也從未有一個謊言成為永久真理。”再次見到程實後,梁知像個禪師一樣對他說,“還有,自從人類發明了監獄以來,還沒有哪一個牢底未被坐穿。我們人類對謊言的喜愛如同荷爾蒙溢出時的衝動,好看總是帶來天然的好感;又如音樂,優美的旋律總是先於感人的歌詞。哪一場演講比賽的勝者不是依賴虛構和誇張?但一個好的社會不會剝奪人們與生俱來的自由,他們可以選擇用汽泡把自己包裹起來與人交往,也可以素麵朝天或赤身裸體走出家門。我在海外求學時就從來沒有吹過一次汽泡,那裏更沒有把所有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母泡。你上次問我這個世界有沒有一個人人都誠實的地方,我覺得沒有,但有些地方至少不是人人欺騙、個個撒謊,有些地方至少誠實善良的好人要遠多於謊話連篇的騙子。可惜你我現在所生活的地方依然處於包辦婚姻時代,而母泡之外的其他地方卻已經戀愛自由了。隻要人類還生活在大氣層的包裹之下,我們這類生命就仍然是蜷縮在胎衣裏尚未出生的嬰兒;同樣,隻要我們這個國家還被母泡包裹著,我們所有平民就依然是尚未自由的奴隸。”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不回到你求學的那個地方呢?”程實問。

“我當然夢想著能重獲自由,但那不是走出這所監獄那麽簡單。我一直在等一個人,逃離母泡的束縛需要至少兩個人分工協作。”

程實想起了同其他犯人聊天時聽到的毒刺。一個謊言被接受的越多,被相信得越真誠,它所生成的汽泡就越圓潤厚實,在這方麵,誰也無法與徳昂相比,所以它控製的母泡不但巨大無比,而且結實堅固;由於密不透風,母泡裏的國民吸入的都是有毒氣體,呼出的廢氣也如垃圾般臭不可聞,這些濁氣被母泡吸收,日積月累,它的內壁變得不但光滑無比,而且生出無數大大小小的腫瘤突起,它們破碎,結痂,再破碎,再結痂,最終變形為或長或短、或鋒利或炙熱的荊刺,任何想突破母泡內膜的屏障逃出去的國民都逃不過被刺死或毒死的命運。

“想要找一個同你一樣真誠而又睿智的人,並能夠同心合力,恐怕這一輩子都不要指望了。”程實說,“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

梁知看著程實的眼睛,認真地說,“我覺得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願意同我一起舍命一搏嗎?”

程實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不吹汽泡的自由,而且我也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幫你。”

“就憑你的誠實和善良。”梁知把手按在了程實的肩膀上,“你絕望,是因為你還沒有見識過一個自由的社會,更因為我們這塊土地已經成了令人窒息的密室。這個社會確實還有一些像你這樣誠實、真誠的人,但你無法改變整體的愚昧和無知,我們的曆史就是一部野蠻的人類異化史,我們用原始部落的鬥爭思維來治理內政,也用它來處理外交,不知道還可以用文明的視角來製定政策並與他國交往。作為個人,我們用市儈、私心和狹隘與人交往,而不是用哪怕稍微高一點的寬容姿態和博愛心懷來看待短暫的人生或周圍的一切。”

程實沉默不語,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自己在徳昂思想培育所裏曾經說錯了一句話被關禁閉時,父母被召到學校同自己一起接受訓誡,當時自己曾暗下決心,以後再也不會做出讓父母難堪的事,他們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撫養成人,還要繼續操心費力、提心吊膽。母親說,隻要自己做個規矩的好孩子,聽徳昂的話,跟徳昂走,他們就會平安無事地度過這一生;他記得當時在內心許下諾言,以後無論遇到什麽不公和挑戰,自己都要獨自承受,寧願自己吞下苦果甚至喪命,也不能讓父母受到牽連。正在這時,兩個獄警打開了牢門,叫出了他的名字。“到!”程實喊道,然後跟著他們穿過長廊,走向審問室。

“嫌犯,你是否知道汽泡是我們與徳昂保持一致的姿態、更是向他表達的忠心?”

“知道。”

“根據我們的初步調查,你自小到大從未培養出自己的正確姿態和真誠忠心。今天的審問就是要調查清楚,是你每天在盜用他人的汽泡,還是你的父母一直在欺騙國家,用他們的忠心把你包裝起來。我們已經有了你父母的證詞,所以你必須如實回答,以免我們再把你的父母從牢房裏提出來跟你當麵對質。你不想讓你父母難堪,對吧?”

“你們把我爸爸媽媽也抓起來了?”

“嫌犯,你沒有提問的權力,隻有回答的義務!”

“我每天都是自己生成汽泡。”話剛出口,程實就感到嘴裏有一股酸氣噴薄而出,就在他下意識地張口想要吐出時,一個小汽泡把上下嘴唇連在了一起,很快,小汽泡越變越大並向後擴張,最後把主人完全包裹了起來。他終於吹出了人生的第一個完整氣泡。

兩個審問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說道:“很好。根據你母親和朋友們的證詞,你一直藏有反動的思想,雖然他們現在積極揭發可以減輕他們犯下的包庇罪,但是隻有你如實交代來證實他們的揭發為真,才能作為他們減刑的證據。如果你不如實交代,那他們就在撒謊,罪行將會更加嚴重。現在,從你能記事的年紀開始,務必詳細地、客觀地把所有不忠不義的想法都交代清楚。”

程實不知道審問持續了多久,結束後,他渾渾噩噩地被帶進了一間窄小黑暗的單獨囚室。那裏,他每天隻有一次見到光線的機會,那就是獄卒送餐打開門上小洞的時候,程實也是用送餐的次數來計算日子。第四天時,他正在咀嚼難以下咽的食物,卻感到饅頭裏似乎有個很小的紙條,他小心地從嘴裏扣出來,攤開,藏在洞口附近,等到下一次送餐時,借著微弱的光線,他辨認出是梁知的字跡:後天看你。程實難以抑製脆弱的情感,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激動,他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接下來的兩餐他都狼吞虎咽地吃得幹幹淨淨,滿心期待著梁知的到來。當囚室窄門上的小洞打開時,他激動地邁著沉重的腳鐐走過去,卻震驚地發現外麵出現的是一個獄卒的腦袋,那個腦袋扔進來兩張薄紙,沒好氣地喊道:“趕緊趁現在有光讀一遍,不然我就收回去了。”程實又走進一些,認出第一張是父親畏罪自殺通知書,他又看向第二張,是母親簽字的斷絕母子關係聲明。程實感到萬念俱灰,一屁股跌坐在角落裏,他的腦子裏滿是兒時父母對自己的寵愛,他又想起了工作的第一天母親如何吹出一個勉強合身的汽泡,小心翼翼地把它套在自己身上,囑咐自己如何行走才能保證它不會破滅。也不知過了好久,當梁知走進來在黑暗中坐到他身邊時,他竟然沒有發覺。梁知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陪著他坐在那裏。

第二天,獄卒打開洞口放下食物,梁知把它端到程實麵前,說:“今天的牢飯好豐富,連我都從未吃過。看來,你今天必須做出一個選擇了,要麽在明天淩晨為自己的固執獻身,要麽同我一起拚死一搏,走向自由。我在這裏已經呆了足夠長的時間,屁股上已經長滿了青苔,在獄卒們的眼裏已經成了空氣,但我從未放棄過希望!自暴自棄是徳昂最樂意看見的,隻有抗爭才能為我們的後代創造出更美好的未來。你已經明白,在徳昂的汽泡裏,我們永遠沒有張嘴的自由:在饑荒年代,他為了不讓我們偷吃東西而縫上我們的嘴;在精神貧瘠年代,他為了防止我們發表不同意見而縫上我們的嘴。我前幾天說,我們的統治者已經異化為野蠻的非人類,現在你應當相信了。徳昂是人類迄今為止所有邪惡的化身,它對真理的終極解釋和異見的思想審判勝過中世紀教皇的宗教裁判所,對批評者親人和朋友的迫害勝過中國封建皇帝的連坐,對權力的絕對控製和人民大腦的宣傳愚弄超過了希特勒的法西斯。在強大的專製機器麵前,所有的人民,不論種族,不問貧富,都成了弱勢的少數民族。我們現在無法摧毀這個機器,但我們可以像候鳥一樣飛往溫暖如春的地方,等時機成熟,我們一定會回來解救所有的兄弟姊妹。”

“徳昂的母泡不但堅固,而且毒刺密布,我們是逃不出去的。”程實終於開了口。

“千萬不要低估誠實和真誠的魔力!”梁知使勁捏了捏程實的手,“我已經向熟悉的販子預訂了兩個特製的汽泡,今晚我們先用這兩個汽泡逃離這裏。三天後就是一年一度的忠心節,徳昂會接受全體臣民的膜拜並在母泡上呈現出彩虹,讓所有臣服者都能得到他的保佑和祝福。這是它最為脆弱的時刻。在顯示彩虹時,母泡的薄膜會撐得極其稀薄,而且裏層塗滿了油膏,外層覆蓋了油脂,二者相互吸引又互相排斥的張力壓力差形成了絢爛多彩的顏色。我們可以利用你的真誠意念來改變這個力差,雖然現在你的意念力還比較弱小,但它足以強化某個位點的張力,讓徳昂情不自禁地去觸摸這個位點,這就像身體的某個部位發癢,我們會控製不住地想要抓撓一樣。在徳昂不斷地用自己母泡上的荊刺去觸碰那個位點時,本就稀薄的薄膜會被戳破,這個小洞是我們逃生的唯一通道,而且逃離窗口隻有短暫的幾秒,因為徳昂在感受到疼痛後就會立刻本能地痙攣,收緊洞口。”

程實又恢複了沉默,過了好久,才幽幽地嘀咕道:“梁知,恕我直言,你的這個計劃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

“我知道它聽起來確實有些難以置信,但在自然界已經是再平常不過的生存之計了。比如,在大洋的海底生活著一種叫鼓蝦的生物,它們的蝦螯一大一小,獵食時會將巨螯快速合上,噴射出一道時速高達100公裏的水流,將獵物如小魚小蟹擊昏或殺死。這道高速水流會觸發空穴現象,形成一個極微小的低壓汽泡,當水壓回複正常時,汽泡會崩裂並產生高達200分貝的巨響,聲響如此巨大,乃至一兩米內的小魚都會被震死,鼓蝦就是這麽得名的。鼓蝦的巨螯合上時產生的汽泡因為被迅速地壓縮,熱力無處消散,導致汽泡內的溫度可激增至接近太陽表麵的溫度,同時產生一種所謂的‘蝦光現象’。他們的天敵是一種以泥土為食的忍蟲,這些小蟲子整日翻沙刨土,喜歡把一種叫忍礦的小石子過濾下來並堆積在一起。鼓蝦用巨鼇射出噴射水流並產生低壓汽泡時,它的蝦光照射到這些忍礦上會產生衍射,將蝦光的絢麗色彩強化並反射到鼓嚇身上,鼓嚇或許是受到發射光的刺激,又或許是被反射光迷惑,會下意識地把巨鼇對準自己,結果,射出的汽泡把自己的腦袋轟個稀爛,裏麵的屎尿噴射得到處都是。可惜,那些忍蟲消受不起鼓嚇充滿了油水的軀體,它們還是喜歡以泥土為食。”

“我明白了,你覺得我的尚未汙染的靈魂就是一種可以反射彩虹的像鏡子一般的忍礦。”

逃離監獄後,三天轉瞬即逝,梁知和程實各自裹在定製的汽泡裏,仿佛成了隱形人,即使沒有隱形效果,也沒有人會在意他們,因為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小泡泡裏瘋狂地尖叫,他們高舉雙手,對著猶如天穹般覆蓋著他們的母泡蹦跳,母泡薄膜上的斑斕色彩映照在無以計數的小汽泡上,交叉,搖曳,又反彈到母泡的內膜上,令人頭暈目眩。“看來梁知說的對,具有黑暗性格特質的人對我們確實有特別的吸引力,我們寧願相信一個精神變態的領袖的胡扯,也不願聽取一個思維正常的清醒者的良言。”程實正在這樣想時,梁知一邊隨著眾人蹦跳,一邊猛地對著他往下擺動雙肘。這是他們約好的暗號。程實趕緊凝神屏氣,感受著身邊所有的光線,讓意念跟隨著它們跳動,然後緩緩地引導著它們匯聚於母泡內膜上的一點。也不知過了多久,程實感到自己身心俱疲,覺得快要癱軟在地,就在他無法支撐下去時,啪地一聲爆響,他感到身子猛地一輕,像羽毛一般隨風向上飄去,原來兩人的氣泡已經破裂不見,梁知正一手舉著水晶球,另一隻手抓著自己往母泡上的一個紅點飄去。轉眼間,兩人就來到了洞口,確實如之前所料,裂口窄小,隻有奮力地鑽擠,才能勉強而過。梁知比較瘦弱,第一個鑽了出去,然後他拉住程實的雙手,努力要把他拽出洞口,然而,母泡已經開始了收縮,同時,無數的護衛架著梯子開始往上攀爬,個個手中都提著長刀,而程實卻卡在那裏,動彈不得,他已經感受到了母泡的尖刺開始緩慢地刺入自己的皮膚,他喊著梁知的名字,讓他趕緊鬆手,但梁知就像在監獄裏握著自己雙手時那樣猛地用力,差不多要把他的雙臂拽斷。就在此時,他們聽到底下的喧嘩聲更大了,不斷地有啪啪啪似乎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然後,程實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一聲母親的絕望叫喊,在呼號喊出的刹那,母泡的傷口稍許擴大了一些,梁知利用這個機會,一下子把他拽了出去。剛剛逃出洞口,梁知趕緊回頭看向裏麵,隻見母親掛在洞口的另一邊,她耷拉著腦袋,身上千瘡百孔,而雙手仍然死死地揪著母泡內膜上的荊刺。

脫身之後,兩人又奔跑了一天一夜,才癱倒在地上,大口地喘著粗氣,盡情享受著新鮮的空氣。休息了很久,程實站起來,麵對著徳昂的方向,跪倒在地,他在心中默念著母親的名字,感謝她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梁知坐到他的身邊,抓住他的手:“我們還會回來的,並將帶回更為先進的衍射和麻醉技術,讓母泡全身的色彩發生反射,讓它出於虛榮和自戀撫摸全身,把自己刺得體無完膚卻陶醉其中,直至它爆炸消失,隻有在那時,所有的國民才能獲得與生俱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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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蔣中子 回複 悄悄話 徳昂是人類迄今為止所有邪惡的化身,它對真理的終極解釋和異見的思想審判勝過中世紀教皇的宗教裁判所,對批評者親人和朋友的迫害勝過中國封建皇帝的連坐,對權力的絕對控製和人民大腦的宣傳愚弄超過了希特勒的法西斯。在強大的專製機器麵前,所有的人民,不論種族,不問貧富,都成了弱勢的少數民族。
蔣中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ILoveMaine' 的評論 : 謝謝
ILoveMaine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 應該上城頭!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政治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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