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每當我貼出一篇博文,屋後形單影隻的鳥兒便唱出啾啾的歌聲
正文

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之死

(2023-10-20 08:16:44) 下一個

甄悟語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煩,但在地鐵裏看見還有人在閱讀自己的著作,不禁有些百感交集。這篇名叫《我們都是科技原始人》的小說講的是兩個不同部落發生衝突的故事,那個名叫“垬”的部落思想一致、行動劃一,在英明領袖的帶領下,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偉大勝利,並終於打敗了敵人,卻沒有意識到他們中了敵人的奸計,在跟隨一隻智能猩猩且認其為領袖之後,他們最終退化為隻能活在樹上的原始動物。故事發表後本來波瀾不驚,在這個信息如炮竹爆炸後碎片紛飛的時代,誰還有時間和心思去閱讀這種怪誕的小說呢?但一篇被推上熱搜的評論迅速掀起了軒然大波,它認為作者是在含沙射影,譏諷我們都是雙手使用著現代科技、大腦卻依然保留著動物思維的原始人。甄悟語剛要走上前去,認識一下這位敢在公眾場合閱讀禁書的勇敢姑娘,十幾個吵吵嚷嚷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原本稀疏的車廂頓時有些擁擠,女孩趕緊收起了手機。那夥人高聲談論著好像是去教訓什麽人,從他們咬牙切齒的惡毒用詞來看,非要把那個仇人撕成碎片不可。漁民東站到了,摩拳擦掌、亢奮異常的人群你推我搡著下了車。在那篇評論登上熱搜之前,甄悟語每天也會在這一站下車,步行十幾分鍾便可以到家,但現在需要坐到終點,再騎車將近半個小時,才能回到租借的陋室。他沒有開燈,把剩菜熱了吃完後,就像一個在黑暗中等死的老人枯坐在躺椅上。此時離那十二個愛國者走出地鐵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站起來,打開電腦,用加密的撥號程序,撥通了報警電話。

在搬家之前,甄悟語也用手機,電腦裏更沒有什麽虛擬加密,但現在,他隻能利用偷聽地鐵裏乘客們的竊竊私語或瞟一眼他人的手機畫麵來獲取各種熱門信息。第二天早晨,走進地鐵時,他就知道今天的氣氛將比昨日更加緊張,人們的好奇心和擔憂都將被提拔到一個新的高度,因為他知道,在昨晚撥打了報警電話後,《原始人》作者家的恐怖案件將會立即成為隔日的熱點,這一天的地鐵之旅,他無需再去偷窺別人的手機,他對那十二門徒的遭遇比誰都知道更多的細節。

那夥人一路鬥誌昂揚地抵達作者家的小區後,沒有理會門衛的阻攔,徑直做電梯上到十四層,然後可勁地砸門:“快開門!我們原始人要進來接受你的開化,快讓我們進去!”“為什麽躲在裏麵不敢說話?你是個虛偽的假文明人嗎?”捶了半天,裏麵依然沒有任何回應,他們早有準備,拿出工具,不用吹灰之力就撬掉了門鎖。客廳收拾得井井有條,穿過玄關是三個臥室,領頭大哥吩咐,四人一組分別搜索各個房間,首要任務是找到嫌犯,找不到人,就搜集物證,所有的證據都要集中存放到客廳餐桌上,由他做最後的鑒定和登記。第一組進了靠近廚房的小臥室,裏麵沒有床,隻有一排書架和一張書桌,四人把所有的書籍都扔到地上,推開書架,既沒有發現人的影子,也沒有找到什麽暗藏的機關,忙活了半天,一無所獲。唯一沒有檢查的是書桌上的餅幹盒,拿開壓在上麵的字典,打開曲奇盒的蓋子,他們驚呼一聲,爭先恐後地奪門而逃,與此同時,他們聽見隔壁房間也傳出同樣嚇破了膽的驚叫,那四個人同他們一樣推搡著跑了出來,與他們撞在了一起。隔壁房間是次臥,隻有床單,並沒有被褥,好像從來沒有用過,把床單掀開,透過簡易的床板,床肚下地麵上的灰塵一覽無餘。有個人忽然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大家安靜。果然,床頭的衣櫃裏傳出一絲唧唧的聲響,四個人靠近壁櫥,把耳朵貼上去仔細傾聽,裏麵的聲響更加清晰了。他們後退兩步,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一起用手握住了門把手,小聲地喊到三時,合夥打開了衣櫃。成群結隊的老鼠如同洪水一般,頓時噴湧而出,嚇得他們不是尿濕了褲子,就是被踩掉了球鞋,剛跑出房間,就看到書房裏的四個人正被無數的蟑螂追逐著與他們撞了個滿懷。八個人倒退到主臥裏,同領頭小隊會合,同時把房門反鎖起來。

搜索主臥的幾個人已經把房間弄得淩亂不堪,卻並未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也沒有遇到什麽危險,但看見其他隊友驚慌失措的模樣,不禁有些膽怯,停止了咋呼叫喊,或依或靠,不再發出一點聲響。從書房裏逃出來的兩個人褲襠裏發出難聞的惡臭,頭兒沒好氣地吩咐他們趕緊去洗手間清理幹淨。二人關上浴室的門,打開龍頭,卻沒有一絲水的影子。他們隻好移開馬桶水箱的蓋子,看看裏麵是否有些存水可以清洗下身。他倆正想著為何蓋子背後有一根繩子時,一條黑狗已經乘機竄了出來,一個猛撲咬住了其中一位的鼻子,他大叫一聲,拽住另一位的衣襟,閉著眼睛同他一起跑了出來。惡犬拖著馬桶蓋,試圖衝進房間,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跑向公寓的大門,跑在最前麵的頭兒剛把手碰上大門的把手,卻像癲癇發作一般抖動起來,跟在後麵的十一個人此時已經貼了上來,也跟著抖成一團,原來,在本來虛掩著的三個房門被關上之後,大門的把手便接通了電流,所有人都成了羊肉串上被燒烤的螞蚱。好在電擊並未持續多久,但那些蟑螂和老鼠已經從門縫裏鑽了出來,爬滿了他們全身,狗狗此時也掙脫了束縛,開始撕咬他們的屁股。

報道這起怪異事件的標題五花八門,但有一條獲得了最高的點擊,它寫道:“《原始人》作者設計謀害,警察適時趕到解救讀者“,文章繪聲繪色地描寫了昨晚的惡性襲擊,並介紹了事件的起因。作者彭載舟在小說《我們都是科技原始人》裏假借垬族人譏諷我們雖然生活在現代社會,使用著各種炫目的科技,但我們的大腦從未進化,我們依然像原始人一樣用荷爾蒙代替理性,寧願聽從當權者瞎說,也不遵從邏輯推理,我們不知道什麽是批判性思維,隻會人雲亦雲,把大話套話和空話當作世界的真理,其結果是我們喜歡以拳頭代替討論,用仇恨定義關係。但這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自己卻不能理性對待上門探討的讀者,把惡心的蟑螂、攜帶病菌的老鼠和能咬死人的烈犬埋伏在家裏,想要證明來與其探討小說的人都是低級動物,試圖謀害任何糾正其不端思想的好心人士;而警察判案準確,出擊迅速,不正說明,替我們維持秩序的警察思維高度敏捷,簡直可以說是料事如神嗎;不正說明,我們其實並不是如作者所描繪的如原始人般不能思考嗎。

從地鐵車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甄悟語已經感受到了網上的怒火,室外的樹枝剛剛冒出嫩芽,而所有人卻好像已經進入了大暑,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出門打工了,也許還得第三次更換姓名,從彭載舟到喬鑫鑫,再到甄悟語,每一次更名換姓都會被他們挖掘出真實身份和藏身之所,每一次都會置自己於更加危險的境地。他下車,壓低帽子,將墨鏡往上推緊,坐上了相反方向的車次。 回到家裏,簡單收拾之後,他騎車駛往鄉下,大學畢業後尚未找到工作時,他曾在那裏當過一段農民,礙於麵子,當時用的是另一個假名,或許那裏可以暫時容身。住進房間收拾妥當,他打開電視,所有的新聞都是歌舞升平,他又打開電腦,用加密通道進入網絡,裏麵對昨晚事件的討論可謂熱火朝天,大多數網民支持一個叫吸金壺的博主主張的陰謀論,他認為作者彭載舟肯定是敵對國家派來的間諜,任務就是摧毀我們的思想,讓我們自亂陣腳,以達到他們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昨天晚上的謀殺就是他陰謀敗露後消滅證據的第一步,以後,他還會使出更多的特務們才會用的陰招來打擊我們。另外一個論壇主要是對自己的人肉搜索,甄悟語仔細地瀏覽之後,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和宗族淵源有了詳細的了解。其他的新聞大多是各種治安事件,不是有人因情感失意或財務破產而開車衝撞人群,就是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的民眾為了不起眼的蠅頭小利而互相捅刀子傷害。在排名前十位的熱搜裏,除了自己舊宅的陷阱圈套,便是各種活學活用偉大思想致富的虛假新聞,每日都在發生的這些流血案件不會在上麵留下一絲痕跡。忽然,好友信息提示欄開始閃動起來,他點擊進去,是小香的狀態更新,她說這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更新博客,然後將與所有的朋友再見,與這個城市永別,她將尋找一個幽靜的所在,與自然融合。小香曾是他幾年前在一家火鍋店打工的同事,也是自己當時暗戀的對象。她美麗大方,豪爽耿直,這都是自己喜歡的品格,唯一不足的,是在她的眼中,這個世界隻有黑白,世界裏的人也隻分為兩種:與自己同類的和異類的。在大多數人的眼中,這些根本算不了缺點,但在甄悟語的心裏,恰恰成了讓自己表達愛意的障礙,他覺得,學識的差距並不會阻擋愛意的流動,但思維的鴻溝卻能磨滅情感的滋長,她的言行更像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固然可愛,卻難以攜手同行。今天讀到她的博文,甄悟語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那家火鍋店一起打工時,小香就曾自殘過,現在她肯定又遇到了她自覺難以跨越的障礙。他決定第二天一早騎車進城,在她還沒有離開之前找到她。

做好偽裝後,他選擇胡同和小路,借著程曦往城裏進發,他估計到傍晚時應當可以抵達城北的餐廳。實際上,在騎到離火鍋店還有三四個街區時,太陽還沒有落山,他停下來,喝了幾口水,剛要起步,一輛轎車從側麵的巷子裏竄了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接著,裏麵有人搖下車窗,用手機對著他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喊道:錯不了,就是他!甄悟語撇下車,撒腿往巷子深處跑,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條死胡同。“給賈針理那小子打電話,說文明人已經被一群原始人捕獲!”見到甄悟語的雙手雙腳被捆了個結實,拿著車鑰匙的那個家夥對四五個同夥說。在把獵物塞到後備箱時,他又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小子不是懟我們是腦瓜不開竅的原始人嗎?我們今兒個就帶你去實驗室,把你小子的腦子給取出來,跟猴子的腦汁比對比對,看看你這個文明人的腦子到底先進在哪兒。他娘的,你以為帶著墨鏡口罩,我們這些原始人就認不出來了嗎?我們也是文明人,也會用手機。嘿,你別說,這人臉識別軟件真他媽好用!”

甄悟語覺得車開了很久,才被人從後備箱裏拖了出來,然後被兩個人架著胳膊,帶到了一個陰冷的房間,接著有人摘了他的頭套,仔細審視了一番:“來,把這頁紙給我們大聲讀出來,看看你他媽的寫的都是什麽狗屁玩意兒!讀完後,我們會把它燒了,就當作給你祭奠用的紙錢。”甄悟語接過來,原來這是《我們都是科技原始人》的最後一個章節:占領了敵人的第三個城池後,垬族部落裏的士兵感到愈加迷惘,一路長驅直入,他們至今還沒有見到一個敵人,更沒有搶到一個女人或孩子,除了土地,沒有一個戰士撈到一絲油水。所有士兵都開始表現出不滿和懈怠的情緒。將領們當然也暗自嘀咕,但帶隊親征的皇上卻興奮無比,他在開拔之前,照常發表了激動人心的動員令:戰士們!同誌們!我們萬眾一心、想一人之所想、行一人之所行的舉國體製已經結出了碩果!我們之所以百戰百勝所向披靡,正是因為我們隻有一種思想,每個人的腦子都與統帥保持一致,如此我們才能勢如破竹,戰無不勝!而那些平時思想混亂、自由散漫的蠻子如今隻能聞風喪膽、逃之夭夭。為了取得更大的勝利,我們要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領袖也就是我的周圍,我說一就是一,我向東就決不能往西!為了我們垬族的偉大複興,戰士們!同誌們!向著敵人的老巢進發!

將近傍晚時,部隊抵達了敵對部落的首府,它並沒有垬族京城那麽多的高樓大廈,更沒有護城河或城牆,簡直是城門大開。以前,敵人丟下的城池都是空無一物,而這一次顯然有些不同:在進城的大道中央,居然站立著一隻揮動著手臂的大猩猩。士兵們起初以為那是敵人留下的圈套木馬,便停止了前進。十二名特種兵被選了出來,組成扇形分隊,向著可疑目標慢慢靠近。到了跟前,就聽大猩猩說:我在這裏已經等候你們多時了,請帶我去見你們的皇上。士兵搬來好幾把梯子,將大猩猩上上下下前後左右仔仔細細地搜查了一番,確認它是個活物,也並沒有什麽暗藏的機關或隱蔽的凶器,便將它帶到了皇上的麵前。“你是敵人留下來禍害我們的嗎?”皇上問。“恰恰相反,是我主動脫離他們,特意留下來等候你們的。我是一隻人工智能大猩猩,您可以把我當作垬族的戰利品或一個貴重的禮物。”皇上打量著這個毛發猩紅、對答如流的怪物,沉吟半晌,說道:“你主動投靠我為我效勞,朕很是高興。然而我們垬族講求思想統一、步調一致;你們大猩猩本性散漫,不但適應不了我們的紀律,還會帶壞我們的風氣。所以,你還是從哪裏來,回到哪裏去吧!”大猩猩對皇上的拒絕好像早有準備,它拍打著胸脯,鎮靜地回答:“我主動脫離自己的部落,來為皇上效力,正是因為我厭倦了自己部落的雜亂無章,隻有加入垬族,我才能發揮自己的最大潛能。把我製造出來的鷹族工程師自己都不清楚我的能力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讓我發揮最大的作用。隻有皇上您才能賦予我真正的生命,因為您是垬族的太陽,而隻有太陽的光和熱才能激發我的潛能,讓我這個機器成為您手中威力最大的武器。同您說的恰恰相反,作為智能猩猩,我服從單一號令,追求絕對服從。”皇上龍心大悅,當即傳下號令,任命大猩猩內卒為總後勤部主管,負責一切生活物資的收集、儲運和分發的任務。

這個職務對於內卒來說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但對於皇上卻難說是英明之舉。戰勝鷹族之後不到一年,垬族便遭遇了千年一遇的饑荒,無數的婦老幼弱在瘦成了皮包骨之後浮腫而死。大猩猩內卒說一不二,命令所有還活著的人必須在三日內學會快速地爬樹,帶領他們去往深山老林,爬上樹枝摘取各種可以食用的果實,剝下無毒且能充饑的樹皮,總算保住了剩下人的小命。這場曆史性的饑荒也是垬族曆史性的轉折點,自此之後,垬族的男女老幼對大猩猩內卒的尊重和敬愛已經超過了對皇上的服從。他們覺得,這個機器人動物總是能發出正確的號令,跟著它不會有饑餓的風險,不會有被莫名殺頭的恐懼。內卒好像看穿了部落民眾的心思,兩年後,它幹脆廢除了皇上,宣布自己為新的主人。在稱帝的登基大典上,大猩猩內卒頒發了第一號主席令:所有垬族人,無論男女老幼,即日起隻能在樹上生活,凡違背命令擅自下地者殺無赦。把王國建立在樹上,既可以保障我們的安全,還能獲取充足的食物,更重要的是,它徹底解決了手機信號微弱的難題!

“徹底解決了手機信號微弱的難題,你丫的還真能想的出來。我們現在就砍下你的狗頭,驗證你的腦漿其實與潑猴無異,驗證完畢後,我們會把你的狗頭掛到最高的樹上,讓你有充足的信號跟閻王爺隨時聯係!”說話的人吩咐道:“來,把這小子的破書燒了,給他送行,把盛腦汁的燒杯給我拿過來,準備驗證。”就在此時,房間裏傳出了一個不同的聲音:“現在還不行。蔡奇那小子去市場買猴子,在回來的路上跟他老相好炫耀,任憑她拉著拍照,結果讓猴子給跑了。現在農貿市場已經關門,這小子從一個大學的實驗室裏又借了一隻,正在往這兒趕呢。隻有等猴子到了,我們才能同時取樣新鮮的腦漿作對比驗證。老賈,你不是說想親自審問這小子嗎?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你就過來問吧!”甄悟語抬起頭,看見一個弱不禁風的矮小男人從另一個房間走了過來:“您過獎了。我這不算審問,就是想跟他探討一下那篇小說。”他一邊說,一邊走到了跟前,用手扶了一下眼鏡:“你好,我叫賈針理,是國家思想考古所的所長,我們考古所主要是研究同業主義史和各代領導人對同業主義的闡釋與貢獻。你本來也是搞思想研究的,是研究自然進化史,怎麽會突然想起來要寫小說呢?而且是這樣一篇充滿了爭議的著作?”

甄悟語看著他,決定滿足他的好奇心:“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我以前寫了幾本書探討自然進化與社會進化之間的關係,但就像丟進死水裏的沙子,既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也沒有濺起一點水花。這本小書雖然不是理論著作,卻一下子讓我名滿全國,何樂而不為呢?況且,這個故事的隱喻與自然進化的秘密暗通款曲,我並沒有脫離本行。”

賈針理點了點頭,“我在讀到小說的最後一章時,很疑惑垬族人怎麽會遇到一隻機器人大猩猩,他是逃跑的鷹族特意留給敵人的嗎?所以,最後是垬族人中了奸計?”

“垬族人即使沒有得到內卒,他們自己也會發展出一個大猩猩來。他們的精神線索決定了他們逃不開被文明漩渦裹挾的命運。”

“什麽?你說什麽?文明漩渦?那是什麽意思?”

甄悟語看著對方的眼睛,發現渾濁的瞳孔裏尚有一絲清澈,便緩緩地回答:“我們人類之所以能脫穎而出,正是因為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對大自然的依賴和適應,或者說,我們人類文明的演化已經從其他生命對大自然的適應性進化升級為逐步擺脫大自然的非適應性演化,而一個製度僵化、思想一元的社會隻能把所有人都置於一種新的人為的禁錮,迫使所有人陷入一種對教條的適應,這樣的社會就如同一個漩渦,無論個人多麽努力,都難以逃脫被裹挾進水底的命運。沒有一個製度閉合和思想奴役的社會會創造出現代文明,因為裏麵的每一個人都在漩渦裏身不由己,都是在擺脫了對大自然的適應性進化後,又陷入了對製度的適應性進化。”

賈針理的眼睛開始變得迷離,他小心地問:“為什麽?我不明白。”
“自然演化的因子是基因的漂變,而文明進步的動力是思想的批判。沒有批判性思維的社會,或者不準許質疑和批判的製度,絕對不會有文明的進步。”甄悟語的聲音越說越小,到了最後,成了自言自語:“在這樣的社會裏,即使有個別的思想家忍受著痛苦發現了端倪,但因為他不能把真知灼見與他人分享,不能讓大眾擺脫教條和成見,這些思想也就失去了應有的意義,這就像是自然進化裏的基因,一個代表著適應新環境的變異如果不能大量複製自己,那這個變異也就失去了傳承的意義。”

賈針理似乎懂了,他微微點了點頭,也用同樣細弱的聲音喃喃自語:“所以,我們一直在這個漩渦裏掙紮求生,我們的大腦從未真正地進化,在思維的層麵,我們仍然是野蠻愚昧的原始人?果然是大逆不道,你的這個想法太危險了。”

這時,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不是猴子,而是一群警察。“這是《原始人》作者,名字叫彭載舟,是嗎?”說話的人並沒有穿警服,但好像是那群警察的頭兒,“我們是國家專案組的,這個犯人涉嫌利用小說譏諷民族精神,試圖推翻國家製度,我們現在依法將他捉拿歸案。”聽到這,甄悟語本來閉著的眼睛睜開了,看來這個政府還是可以做些善事的,至少它現在同時解救了自己和猴子的腦袋。

秘密審判是在一個禮拜後下達的,判決書寫道:罪犯彭載舟出於對國家和人民的仇恨,以無稽之談的故事為隱喻,極其惡毒地損害了所有國民的感情,中傷了整個民族的精神,本庭特此剝奪該犯十年的文明權利,罪犯在十年內不得穿戴衣服,不得享受人類食物,不得像人類一樣直立行走,不得看書或說話,隻能以牲畜的方式活著。本判決從即日起生效,並交由所有文明的國民監督執行,因為他們都是該罪犯所犯罪行的受害人。審判長尚未完成宣讀,旁聽的觀眾已經衝了上來,給甄悟語的脖子套上了一條鐵鏈,用力牽扯著把他拖到了大街上。外麵早已水泄不通,人聲鼎沸,但他們還是自動讓出了一條小道,容許罪犯勉強可以爬行而過。十裏長街隻走了很小的一段,甄悟語的臉上已經像被蜂群圍攻了一般腫脹得難以辨認了,但他還是可以憑借詛咒的聲音和攻擊的方式分析出,男人熱衷於使用拳頭,婦女更偏愛出口痛罵,學生沉迷於呼喊口號,而小孩子們更喜歡丟石子。他聽到的咒罵和口號五花八門,有“畜生”、“失敗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偽知識分子”,等等。忽然,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傳進了耳朵,甄悟語忍著劇痛,努力想讓不聽話的眼皮擠開一條細縫,不錯,那正是小香,她隨著人群不斷舉起右臂,呼喊著“殺死走狗”、“打倒賣國賊”!甄悟語的眼睛有些濕潤,淚水刺激著眼球一陣劇痛,他低下頭,繼續艱難地爬行,極力不去理會膝蓋的疼痛。就在此時,他感到一陣溫熱,好像有什麽溫暖的東西淋到了身上,就聽有人說:“不要尿他的膝蓋,那裏的傷口已經發炎了。”甄悟語有些吃驚,這個聲音充滿了機器般的質感和生硬,他再次擠開眼縫,向那個聲音看去,果然,那是一隻大猩猩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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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中子 回複 悄悄話 一個製度僵化、思想一元的社會隻能把所有人都置於一種新的人為的禁錮,迫使所有人陷入一種對教條的適應,這樣的社會就如同一個漩渦,無論個人多麽努力,都難以逃脫被裹挾進水底的命運。沒有一個製度閉合和思想奴役的社會會創造出現代文明,因為裏麵的每一個人都在漩渦裏身不由己,都是在擺脫了對大自然的適應性進化後,又陷入了對製度的適應性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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