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每當我貼出一篇博文,屋後形單影隻的鳥兒便唱出啾啾的歌聲
正文

二維警察追緝三維逃犯

(2024-01-12 05:26:01) 下一個

接到頭兒的指令時,我以為這又是一次再簡單不過的抓捕,直到破門而入遍尋無人,才意識到遇上了真正的麻煩。頭兒說,孤居者潘逆哲今天並沒有把腦袋交給圓首,接受他的指導和教誨,這已經觸犯了平麵國的法律,必須抓捕歸案,繩之以法。在平麵國,隻有圓首是一個圓圈,所有其他國民都是四方。為了從長方成長為正方,我們必須每一天都主動把腦袋交給圓首,由他予以矯形,矯形的方法就是每一個四方的腦袋瓜條緩慢穿過圓首的圓圈,在圓首的話雨中來一場洗禮。根據平麵國憲法第一條之規定,凡是不主動送交腦袋者,必須立即抓捕歸案,接受死刑判決,因為他們隻要有一日不接受圓首的洗禮,就再也難以成為圓滿的正方,就失去了在平麵國存在的意義。而今天,潘逆哲是唯一沒有送交腦袋的長方。

往常,我和搭檔上門抓捕大多是例行公事,因為缺席者不是已經在家裏散了架死去多時,就是腦袋那條邊不知所終,我們隻需在家耐心等待,那支糊塗的腦瓜條子總會顫巍巍地飛回,那時就將它連同其他三邊一起押解回府。如果腦袋三日不歸,他留在家裏的三邊身子就會僵硬變形,我們隻需帶上無頭屍體回去結案即可,因為在我們這個二維的國度,單邊的一維存活不了三日,他那條腦袋的命運必將是化為塵煙。可是今天,潘逆哲既沒有在家裏散架,也沒有留下身子,而是整個人的四邊都已經不見了蹤影。這是再糟糕不過的情形了。我們去隔壁問問。搭檔老龔在屋裏轉了一圈,邊往外走邊對我說。

鄰居老頭在我們麵前有些局促不安,他竭力想收縮一條腿,因為這條腿與另一條相比有些過長,已經成了他轉為正方的障礙。我早就知道他會出事,昨晚回來的路上我更是覺得他有些不對勁。老頭的話語裏滿含著驚恐。他肯定是被鬼魂抓去了,因為他早就中了邪!

我和老龔對視了一眼,剛才發現罪犯沒有在家已經讓我們有些六神無主,鄰居的話更是加劇了我們的恐慌。多年的抓捕生涯裏,我們走南闖北,也聽過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有些講述者甚至打賭發誓,說那是他親眼所見或親身經曆的真事,如今它竟成了罪犯逃脫的緣由,我們不由得暗中叫苦,知道無論如何是無法以此為借口結案的。那你詳細說說,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麽回事!老龔命令道。

昨天晚上好天氣,地麵鋪滿了潔白的月光。我和老潘下班後,像往常一樣沿著初心大道往家走。老爺們你們都知道,我們這些不規則長方走路很慢,隻能緩緩地一條邊接著一條邊地丈量著地麵往回挪。剛走出沒有多遠,老潘就停了下來,對我說:你看,前邊不遠的天上有一個灰色的圓圈。他以前經常說些胡話,我就沒有理他,繼續往前走。他又說,你快停下來,那個圓圈正在往下落,你走過去,會正好被它套住。我還是沒聽,沒好氣地懟他:你就是一個二維長方,哪來的本事能看到天空,而且還是什麽灰色!圓首說了,我們這個世界隻有正與反、好與壞、對與錯、友與敵和黑與白。他可沒說有什麽灰色,我也從來沒見過灰色!老潘跟了上來,說:你沒見過灰色,是因為在我們的教導中一切非白的顏色都是黑色。他還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能看見天空了,而且每一天都能看得更高一些。聽說,上麵有一隻又大又白的盤子,而且能變換形狀,地上的月光就來自那個盤子。老潘覺得他馬上就能看見那隻盤子了。我聽了,趕緊加快了腳步,還對他說:你這是中邪了,明天跟圓首好好懺悔,說不定他能治好你的病。唉,沒想到還沒有得到矯正,他就被鬼魂帶走了。

那你昨晚看見他進門了嗎?我剛要開口,老龔搶先問道。

他一直在後麵神神叨叨,一會兒說什麽沒有美醜,隻是角度的不同;一會兒又說什麽沒有左右,唯有坐標的差異,等等我聽不懂的胡話。我嚇得再也沒有理他,忙不迭地跑回了家。進門時,還聽到他在後麵嘀嘀咕咕,但我並沒有留意他是不是回了家,如果家裏沒人,那八成是被鬼魂擄走了。

我安撫老龔在地上平平地躺好,然後問:你之前說你早就知道他會出事,然後又說他以前經常說些胡話。你跟我們詳細說說,除了昨晚之外,他在過去都有哪些不正常的言行舉止。

呃,老爺們知道,我們這些長方的記憶隻有四五天,再久遠的事就記不住了。我懷疑老潘的不幸都與一起事故有關。有一天他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脖子差點都斷了,我猜他那時候不是腦子摔壞了,就是摔倒的地方不幹淨。自那以後,他的胡話就多了起來。一開始,他說能把頭抬起來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或者低下去吃一些聞所未聞的食物。兩天前,在下班的路上,他偷偷遞給我一個東西讓我嚐嚐,我覺得就是有些苦而已,他卻說那是辣椒,是辣味,不是苦味。接著他又讓我嚐另一個東西,我說是甜的,他卻說是酸菜。我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覺得世上的味道隻有兩種:苦或者甜,他卻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自從腦袋能自由地抬起來後,他就能看到、聽到和嚐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還說,我們可能都被圓首騙了,我們其實是三維立體的,但圓首的說教把我們的腦子簡化了,把我們的思維固定在了二維平麵上,他的語言是我們的眼界平麵化和簡單化的元凶,還勸我不要每天去向圓首報到。。。。。。

夠了!老龔厲聲喝道。不要再說了!與案情無關緊要的事情勿需多談!

或許是出於技術官僚的本能,我的心中升起了兩個不詳的疑問,這兩個問題可能會徹底顛覆我們平麵國的立國之本。也許在脖子摔傷後,老潘的頭可以病態地抬起,從而看見一些我們二維平麵人看不見的東西,但不管那些東西是什麽,他怎麽會看見一個圓形的東西飄在空中呢?根據平麵國大百科全書和憲法,我們世界的生命隻存在兩種形式:圓與方。天生地,圓生方。沒有天就沒有地,天圓地方,所以沒有圓就沒有方,也所以圓隻有一個,而方卻可以生出無數。我們的圓首是這個世界裏唯一的圓,是生養、規範和矯正我們所有方的父母。也許罪犯潘逆哲確實中了邪,他所看見的那個圓隻是他的幻覺。但鄰居老頭的意思,正是這個來曆不明的圓帶走了他,那說明它又是真實存在的。還有,根據我們平麵國大百科全書和憲法,世界是對立統一的,任何事物都具有正反兩麵,不是苦就是甜,不是左就是右,不是白就是黑,而潘逆哲卻說他看見的那個圓是灰色的。我們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顏色,隻能理解為那是黑色在他恍惚眼神裏走了形。可是,我們唯一的圓首是而且永遠是白色的呀。

他不會是叛逃了吧?我示意老龔走出鄰居的房子,到了外麵後,小聲地問。在平麵國,我們一般用叛逃來代指大河的另一邊。據說那裏的四方不承認自己隻有四條邊,還說天不是圓的,而地是圓的,也就是說,他們不願意成為我們的同胞,更不想接受我們圓首的領導和指正。他們就是與我們平麵國二維世界對立的黑和惡,醜與敵。

如果真是那樣,那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他一個白四方,到了黑色世界,不被當作異類打死才怪了。老潘說,可是我們得找到證據,才能回去交差。

這時,我們倆同時注意到鄰居老頭正在屋裏費盡地摘下自己的腦袋,原來今天向圓首報道的時間到了。我們趕緊也跟他一起讓腦袋脫離三邊身子,然後緊貼著地麵,飛向圓首府。洗禮過程並不複雜,方子們的腦袋排著隊,一個個緩緩穿過正圓,圓圈會釋放出一些我們已經耳熟能詳的詞句和話語,不斷地教誨和指導方子們該如何把長邊收短,把短邊拉長,以便四邊對齊,成為理想的正方。隻有正方會用正反兩麵辯證地看待任何問題,而長方總是會胡思亂想,生出一些非對立、非辯證的偏頗念頭,比如,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平麵國的四方,為什麽要去恨他們,等等。作為圓府的警察,我和老龔當然已經接近於正方,在我們平麵國,四方永遠隻能是無限接近於正方,永遠接受圓首的教誨。對於我們來說,把腦袋交上去幾乎成了一種日常的儀式, 誰不想成為根正苗紅的正方呢?因為成為正方就意味著思維的成熟和一致。接受洗禮之後,我感到腦子清醒了一些,原先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掃而空,堅信潘逆哲消失不見一定是他的腦子出了問題,而不是我們平麵國或我們的思維有任何不妥。他的所見所聞都隻不過是他的幻覺,我們的任務是把他抓捕歸案,消除任何不良影響。

雖然毫無線索,但每條路上都有標語和口號指引方向,我和老龔走出圓府,見到的第一個標語寫在牆上:絕不讓西風的宣傳壓倒東風的話語,因為語言即思想,話語即權力。我看了看老龔,抬腿往西走,老龔卻一把拉住我,走向東麵。我掙脫了他,說,西風代表著惡,而罪犯是惡,所以他隻可能躲藏在西麵。由於是二維平麵,老龔無法搖頭,他用一個銳角使勁戳了我一下,說:不錯,西麵是惡,是敵人,所以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踏入一步。潘逆哲雖然是罪犯,但這是人民內部矛盾,他隻會出現於東麵。我沒有再爭辯,否則便會犯下方向性的路線錯誤。跟隨老龔往東走了沒多遠,來到一處岔路口,隻見一條路上的大牌子寫著:外來語言必須當地化、平麵化,必須當作圓首話語的佐證或注釋。我和老龔對視了一眼,又一起看向另一條路上的標語:四方即是人民,人民即是平麵,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是圓的初心,也是圓的恒心。我們心有靈犀地一直同意,第二個標語更具有指導意義。但我們對它的理解卻再一次截然相反。我覺得,既然是人民內部矛盾,罪犯潘逆哲依然是人民,他肯定還混跡於我們平麵國市民之中,因而我們應當順著這條大路,去往前方的市集尋找他的蹤跡。老龔卻覺得,罪犯雖然還是人民,但從他不把腦袋上交起就已經違背了圓首的初心,就走到了平麵的反麵,因而,我們應當順著小路反向走,他必定躲在人少的郊外。這一次,我堅持己見,不再動搖。老龔有些理屈詞窮,惱怒之下又用銳角使勁地戳了我一下,正好紮在脖子上,我感到身子一麻,幾乎失去了知覺。過了好大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試著爬了幾步,腦袋還是疼痛無比,尤其是脖頸的根部變得異常鬆動,好像與身體要脫節了一樣。我擔心從此成為一個廢人,再也做不了皇警了,便沒好氣地說:我說老龔,我們倆是平等的搭檔,可是為什麽每次有分歧我都要聽你的?為什麽每次有爭執你都要對我下狠手?這都多少次了,你總是用銳角戳我,你就是成心想把我廢了,是吧?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一心想成為我們平麵國的第一個完美正方,所以在一起接受圓首洗禮時,你故意擋住我的耳朵,不讓我聽到圓首的教誨;去年圓首獎勵給先進分子每人一本他的小紅書,你幫我代領了卻藏著不給我,就怕我會學到更多的圓首話語。你說,你是不是一直在排擠我、暗算我?

老龔往我走近了一步,作出與我對質的樣子:難道你不想成為正方嗎?別虛偽了。圓首說了,我們平麵國隻有二分法,所以成為正方的不是你就是我,你一樣在背後算計我!

我更加生氣了,提高語氣回答:你舉個例子!你能舉一個例子嗎?我才不稀罕成為正方呢!成為正方又怎麽樣?還不是一個四方,還不是成不了像圓首一樣的正圓!

老龔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我,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反動,也張大了嘴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老龔肯定會上報的,而且會添油加醋地說這是我內心不純潔的寫照。正在這時,遠處傳來嘈雜的叫嚷聲,我們一時分不清它來自何方,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們才聽出來,是兩種不同的聲音來自交匯的兩條不同道路。很快,無數根腦瓜條子從東西向和南北向的兩條路上匯聚在了我和老龔所處的路口,他們吵嚷著迅速糾纏在一起打了起來。有很多甚至爬到了我們身上,就聽老龔喊道:老其,快來幫我,我的脖子好像被勒住了,但我看不見有什麽東西,快幫我把它們解開!情況緊急,我已經顧不上什麽個人恩怨,奮力甩開身上的那些一維線條,擠到同事身旁,發現果然有十幾個腦瓜條子正你纏我我繞你地圍在老龔的脖子上撕扯在一起,我一邊大喊“我們是圓府警察”,一邊手腳並用,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些腦瓜條子扔了出去。這些賤民!簡直是反了!老龔喘過氣來後,氣急敗壞,連聲吆喝:老其,來!我們把他們都給綁了!敢聚眾鬥毆還襲警阻礙公務!不要命了這是!我們捆了幾十個腦袋後,剩下的都各自分開,躺在了兩條不同的路上。老龔揪起一個被繩索捆得臉色發紫的家夥,打了他兩個耳光,問道:說!為什麽要聚眾鬧事、堵塞交通、擾亂秩序還襲擊警察?嫌犯小聲回答:報告長官!我們接受了圓首的洗禮後,在回家路上交流心得。可是對麵幫派的人竟然歪曲圓首的指示,我們為了捍衛圓首語言的純潔和神聖,便同他們作了堅決的鬥爭!地上另一個被綁的家夥忽然蹦了起來,嚷道:放屁!你們才是曲解圓首話語的人,而且是故意為之!我們所有這些人都可以作證,我們聽到的正是圓首當時親口說的!

我向老龔使了個眼色,或許是出於救命之恩的感激,老龔讓到一旁。我先問臉色發紫的家夥:你說說,圓首當時的指示是怎麽說的。嫌犯和躺在南北向路上的腦瓜條子異口同聲地答道:作為天選之圓,我永遠同四方躺在一起。圓將無圓,不負四方!我點了點頭,說:很好。那你們呢?所有躺在東西向路上的腦袋們也一起高聲背誦起來:四方必須有很強的看齊意識,經常、主動向圓看齊,向圓的語言和詞匯看齊!我皺了皺眉,問道:圓首昨天真地這麽說了?我聽到的怎麽同他們聽到的是一樣的?我用手指著南北向路上的腦袋們,忽然有人把我的手指按了下去,原來是老龔,就聽他說:不對,圓首確實是告訴我們要向圓的語言和詞匯看齊,他根本沒提圓將無圓,要是沒有圓,我們四方怎麽可能存在呢?這句話一聽就是反動分子捏造的,是對圓首的詆毀和攻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覺得老龔在我的棺材板上又釘下了一枚釘子,可是我當時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聽到圓首確實這樣說了,他那特有的腔調現在依然在我的腦中回響。你平時對圓首念出錯字別字都暗自腹誹,怎麽可能記住圓首的每一句語呢?老龔靠近了一步,惡狠狠地對著我的眼睛說。我確實在內心裏計較過,但老龔是如何看出來的呢?我更加慌張了,為了掩飾,也為了不讓自己在如此眾多的賤民們麵前出醜,我把被抓的四方們鬆了綁,又朝兩條馬路的兩個方向揮了揮手,說:你們都趕緊回去吧,要是耽誤了晚上的洗禮,我們可就要上門抓捕了!

你真的聽到圓首那麽說了?等所有腦瓜條子都慌裏慌張地飛走後,我陪著小心問老龔。

請不要懷疑我對圓首的忠誠。老龔有些憤怒,但我能看出來那是他精心偽裝的:我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圓首過去幾十年來每一天的教誨。

那就怪了。我露出真誠迷惘的神情,說:你看,不是我一個人聽到了不同的話語。除非真像那個鄰居老頭說的,我們都中邪了,不然這一段不會有那麽多的腦瓜條子丟下家裏的身子不要,憑空消失了。現在又出現了像潘疑哲那樣的整個人都不知所蹤的案件,真的是邪了。

老龔更加氣憤了,但這一次是真心的:我們是圓首的子民,我們從來不信邪!我們平麵國沒有妖魔鬼怪,隻有河對麵的敵人才會有!

既然我們不信邪,那肯定是哪裏出了什麽問題。我怕了怕老龔的右臂,讓他平靜下來,說:我以前是為圓首做詞庫管理的,還做了一段語詞修飾工作,知道圓首在給子民洗禮時他的言詞是如何作用於每一顆腦袋的。如果我們同意我們確實聽到了不同的教誨,而且我們也同意我們平麵國沒有邪魔,那麽產生語言偏差的可能隻有兩個:不是圓首的語詞修飾在從詞庫讀取時發生了偏差,就是四方們的腦袋在聽取語句時生成了誤讀。老龔甩開我的手,將我摔了一個趔趄,就在我即將倒地時,無意中瞥見了天空和天空中的一個白色圓盤。我心中一驚,難道自己也中邪了?就聽老龔斬釘截鐵地喊道:圓首的詞庫絕對不會有什麽故障!我再次示意他冷靜,說:圓首的所有言詞都是基於他的詞庫內核,這個內核的代碼是鎖定的,永不改變。但圓首對我們的教誨語句卻一直在變,因為我們的環境每天都會不同,就連一天裏的同一時辰都會有千變萬化,有可能,我是說,這隻是一種可能,負責圓首修飾詞的人在我們接受洗禮的時候根據情境臨時改變了已經發出的語句?絕無可能!老龔斬釘截鐵:圓首向來一言九鼎,怎麽會讓我們在同一天的洗禮裏聽到兩種完全相反的指示?問題隻可能出在你們這些人的榆木腦袋裏!更具體地說,出在你們是否接受圓首語言的意願上!語言對我們思維的決定性作用體現在兩個方麵:它利用重複和反複強製我們思考什麽內容,它將現實分類並賦予標簽從而設定我們的思考範圍和世界。你們因為缺少忠誠,對圓首和圓首的語言存在敵意,不想接受它的塑造和束縛,所以在洗禮時故意曲解圓首的指示,臆造出完全相反的語句。就憑這一點,我可以將你立即逮捕!

老龔一邊說,一邊已經捉住了我的一條邊。我奮力掙紮,想要擺脫他的束縛,就在來回撕扯時,我無意中看向老龔,發現他竟然從扁平的二維變成了立體的人形。我嚇了一跳,猛地掙開他的雙手,蹦到一邊,仔細地定睛觀瞧,可不,老龔已經不是緊貼地麵的四邊形,而是有頭有身子有腿的三維立體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次確認,他的身形變得更加清楚了,而且他身後的各種草木和天空居然呈現出不同的形狀和色彩。我吃驚地指點著他,結結巴巴地喊道:老龔!你怎麽變形了?你成了三維立體人!老龔鄙夷地回道:別給我耍花招!我生是圓首的人,死是平麵國的鬼。你才是立體人,是河對岸的間諜和走狗。我往後退了幾步,試著抬頭,竟然可以抬起來!而且我看見天空湛藍,看見陽光耀眼,看見鳥兒在飛翔。我果然沒有看錯!老龔邁著小步,向我逼近:你會抬頭,這就是你與對岸敵國勾結的證據!我沒有理他,沉迷在廣闊視野和七彩世界的玄幻裏。就在老龔再次捉住我的一隻手時,我看見了潘逆哲,他正在遠處向我們走來。我對著老龔大叫:快!我看見嫌犯了!他在那兒!老龔鬆開我的手,順著方向看了半天,說:你又在耍我。我沒有看見任何人,沒有犯人的一絲影子。我再次對他喊道:他就在那兒!老龔幾乎是被我拖拽著跑到了離河不遠的田埂上。潘逆哲站在那裏,停下腳步,等著我們走近。現在你看見了罷,我說:我沒有騙你。老龔還是一副狐疑的神情,我隻看見一個人形的影子,他說。他是看不見我的!潘逆哲開了口:他也聽不見我說話,因為他是二維的平麵,而我是三維的立體人。我急不可待地反駁道:不對!他也是立體的!你看,他就站在那兒,長寬高都有!潘逆哲搖了搖頭:他在你的眼中是立體的,因為你已經有了初步的三維意識,而他自己仍然陷在二維的平麵思維裏。一個隻有二維視野的人是看不見聽不見三維物體的。

我有些迷惑,自己什麽時候學會了三維意識?就在你能抬起頭並對圓首的語言有些動搖的時候。潘逆哲似乎能讀懂我的心思,輕聲說道。我看向老龔,他正匍匐著爬向潘逆哲的身影,然後對著影子一頓拳腳,又拿起手銬試圖將它鎖住。可悲啊!潘逆哲看著老龔說:他完全不知道我們這個世界是三維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裏二維的東西隻有兩樣:物體的影子和無知者的思維。他們被自己的平麵思維遮蔽了雙目,竟然會對我們視而不見。我恍然醒悟,難怪此前有很多失蹤的腦袋我們遍尋不見,原來是他們覺醒後成為了真正的立體人,而我們以自己的平麵思維難以看到他們。可是,你說我現在三維立體了,為什麽老龔還可以看見我呢?

在你三維意識覺醒之後,他看見的就不再是你,而是你之前留在他心中的幻像。潘逆哲解釋道。我和他同時看向老龔,他正一邊隨著影子左蹦右跳,試圖將它抓住,一邊對著旁邊大喊:快來幫我,把這個犯人逮捕歸案後,你就可以將功贖罪了!我看了一眼潘逆哲,抱了抱拳:那就對不住了!我是官差,今天必須把你捉拿回去!否則我無法向圓首交代。話沒說完,我就欺身而上,使出平日裏的擒拿手法,準備將他的腦袋按住,誰知撲了個空,剛要轉身,卻覺得有人從背後將我摟住,接著一個抱摔,將我慣倒在地。潘逆哲騎在我身上,哈哈大笑:你雖然有了朦朧的三維意識,但內心裏還是沒有擺脫二維的慣性思維。我告訴你,你已經回不去了!在你能看見我而且不被老龔看見後,你就回不去了。即使你押著我去向圓首交差,他也不會認賬,因為你和我在他的眼中都是空氣。退一步說,即使圓首能看見你,他也會想盡辦法讓你屍首無存,因為在平麵國裏任何高於二維的存在都是妖魔鬼怪,都是險惡的敵人。他不會允許平麵國裏有任何人看見或知道還有三維的存在,還有立體的存在,除了二元對立的世界觀,還有多維多彩的世界。

我躺在地下蹬腿、挺胸、抓撓,想要翻身弓腰站立起來,卻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你要知道,我們每天把腦袋交給圓首接受洗禮就是一個被他格式化並二維化的過程。潘逆哲說,他用自己壟斷的語言塑造了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一個符合他們利益的虛幻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思維的形式是平麵的,二元的,內容是模糊不清、大而無當的。我們每天都以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們以為對方瞭解我們說什麼,但其實我們不是真懂,因為我們對不同詞彙有各自不同的定義。所有人好像都懂了,其實沒有人真正的懂,即使懂了,也是各有各的理解。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我們又在聽什麽,但我們依然照本宣科,鸚鵡學舌。馬路上那些大而無當的標語口號就像是我們掛在牆上的水墨畫,寫意卻沒有細節,不懂陰影法而缺少立體感。我覺得潘逆哲的反動言論與我這兩天的思考有些契合,便不再反抗,對他說:你讓我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潘逆哲雖然這樣說,但還是放開了我。你想說,成為立體人有什麽好處,是嗎?既然擁有了三維意識而在平麵國不受待見,還會引火燒身,那我們幹嘛不入鄉隨俗、甘願平庸?我點了點頭,因為被他看穿了心思而有些尷尬。潘逆哲也點了點頭,用手指著仍然在地上與影子搏鬥的老龔,說:你願意像他一樣如此無知卻又無畏嗎?你願意接受一個像圓首那樣的惡魔控製你的大腦嗎?圓首其實是一根光禿的羽毛,它首尾相銜,自成一圓,因為是二維,是平麵,所以他與外界唯一的通道就是既能說話的嘴巴,又會拉屎的肛門。你願意把腦袋交給他讓他的語言塑造你的思維嗎?我搖了搖頭,潘逆哲接著說:我們必須剝奪他的話語特權,讓所有平麵國的人民都擁有自己的語言,決定自己的思維,這樣這個國家就不會再有精神分裂和族群紛爭了。可是圓首控製了一切,國民的思維已然二維僵化,我們什麽也改變不了!我嘴上說著比較客氣,內心卻嘲笑他幼稚天真。潘逆哲沒有搭腔,拉著我爬上山丘,在山頂之上,我發現,我們倆的倒影落在田野上,被樹林草木切割得奇形怪狀。在這個世界裏,一切都是三維的,除了物體的陰影和某些人的思維。我們可以利用影子來改變這些人的思維。看見我張大了嘴,潘逆哲接著說:雖然圓首壟斷了語言,但他無法獨斷所有的文字。我們可以把傳播真相的文字作為陰影投射到大地上,讓所有人看見,讓他們知道,圓首的語言是有毒的,被它塑造的思維是有害的。在二維之上,還有著一個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而他們有權利活在那樣的世界裏。

見我的嘴依然沒有合上,潘逆哲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如果雄雞一直在鳴叫,而天就是不亮,閉眼者會依然沉睡,惱怒者將砍下公雞的腦袋,而清醒者知道,這將是烏雲蔽日的一天,他會怎麽做呢?我沒有躲避他的凝視,回道:他會起床,下地,種下向日葵的種子。因為他知道,雄雞整日隻知道低著頭用腳向後刨食,當它抬起頭,也隻是為了炫耀打鳴。

不對!理智的清醒者會在黑暗裏為二維腦袋寫下可以閱讀的文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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