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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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說,大自然從來不設立場,隻認法則

(2021-09-11 11:18:33) 下一個

我的一生有兩件事至今依然刻骨銘心,一件便是十一歲時父親的不幸離世,它留給我的是其後十年的窮苦和悲涼, 也定下了我以後背井離鄉的人生走向。我對父親去世的最深記憶不是棺材裏他那瘦削的軀體,而是很久之後還有人見到我們時的緬懷和歎息:好人不長命啊!父親確實是個具有菩薩心腸的好人,他救過溺水兒童,喜歡扶危濟困,寧願自己餓著肚子也要把僅有的一點麥麩熬成麵粥,喂進奄奄一息的陌生人嘴裏,那可是樹皮都已被吃盡的大饑荒年代。他是村子裏人們需要幫忙時總會第一個想到的人。

在父親去世一年之後,因為忍受不了當下的困境和對未來的絕望,母親帶著我去見一位大仙,希望能找到一絲安慰和指引。我們對這位大仙其實早有耳聞。有人說他以前是留洋歸來的大學教授,曾經利用掐指妙算在股市裏賺了大錢,卻不幸為小人所害,落得財產充公、人陷囹圄的悲慘下場。出獄之後,便回到家鄉,做起了算命的營生。雖然大名在外,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真人。他帶著一副劣質墨鏡,佝僂著腰盤坐在熏香嫋嫋的書案前,我懷疑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瞎子,因為從我們進門時起,他的那雙墨鏡就一直隨著我們的腳步在緩緩地移動。在自己的命運終於有了眉目之後,母親把我推到了他的麵前。我其實根本不在乎會有著怎樣的未來,我隻想問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是不是真的。這是父親去世後一直困擾著我的最大心結。為什麽那些剝削壓榨我們窮人的富貴不但可以盡享榮華,還可以長命百歲;那些殺人如麻的現代法老可以繼續讓世人瞻仰他們的肮髒軀體或者醜陋墨跡,而我們這些活在底層的忠厚貧民卻一生困苦,多病早衰。他猶豫了很久,像是在嚴刑拷打之下也不願說出機密的烈士一般痛苦不堪,終於,他摸索著抓住了我的雙手,湊近我的耳朵,小聲地說:“孩子,你已經到了要替孤寡老母當家作主的年紀了,所以我要告訴你一個真相。大自然從來不設立場,隻認法則。這個世界的運行不是出於善惡,而是基於條件和關聯。問題是社會法則的因素比大自然要更為複雜,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大自然從來不設立場,隻認法則。雖然我當時還非常地懵懂和膚淺,但其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試圖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我想起了我們的最後一句對話,我問他,那麽這個社會就無所謂好人壞人了?大仙放開了我的雙手,撫摸著我的頭,輕輕地說:也不是,我曾經到過一個地方,那裏就不是這樣。社會和自然還是有區別的,人雖然也服從自然的程序,但我們可以作出選擇,還可以定出揚善懲惡的法則。我趕緊又問,這個地方在哪兒?大仙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去不了的!

在本就一貧如洗又成了孤兒之後,我決定冒險一搏,偷渡到國外去,尋找大仙去過的那個地方。我曾在一份撿到的過期報紙上看過一篇文章,說有個國家如果你出了車禍或被人傷害就會獲得天價的賠償,我尋思著,可以先偷渡到那裏,即使不能發財,或許還可以利用車禍等意外過上像樣的日子。更主要的,我想看看這個國家是不是一個好人有好報的地方。

偷渡的旅程漫長而又危險,出發時本來有三個比我年齡稍大的女孩,但沒過多久,便隻剩下一位點綴著我們這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肮髒男人了。麵龐蠟黃的那個女孩在密閉嗆鼻的貨輪底倉裏憋悶而死,被扔進了大海,麵容清秀的那個姐姐則被轉運站的蛇頭扣下,推遲“走線”,其實我們都明白是她的美貌耽誤了她。大約是在第二個月時,我們從地下室被轉運到另一艘船上,但就在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個不知名的海岸時,船長突然慌張地讓我們趕緊跳海,因為有一隻海警船正向我們急速駛來。慌亂中,十三個同胞不是淹死,就是被捕,隻有我和那位叫多多的女孩逃過一劫。我從小在河灣裏泡大,可以在水下憋氣很久,而多多不會遊泳,嗆了幾口海水之後就昏厥了過去,我一直拽著她潛水到海灘,幫她控水,並嘴對著嘴吹氣把她搶救過來。

再次聯係上當地的蛇頭之後,沒過多久,我們就加入了另外一支國際隊伍,開始了幾天幾夜的戈壁行軍,中間又有幾位或饑渴或衰竭倒了下去,最終我們進入了一個叫“厚樸”的小鎮,這是我們踏上生命新大陸的希望的起點。“這裏你再窮,也沒有人歧視你。但你隻要不懶,就會掙到錢,過上好日子。”這是蛇頭完成任務之後,給我的最後忠告。我當時以為他是在催著我趕緊打工還錢,因為我們的協議是到了這裏後我會用掙來的錢償還偷渡費用。但很快我便發現他所言非虛。大街上有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或在街邊乞討,或在公園沉睡,但沒有一個路人流露出厭惡嫌棄的神情,我在後來找工作時,也沒有遭受任何的鄙夷或刁難。在我這個新人的眼中,這裏一切的生命,貧窮與富有、動物與人類,都擁有至少表麵上的自由與平等,但真正開始理解這個社會的運行是在兩年後我學會了開車並被警察盤查之後。

在國內時,我對馬路上司機與警察的爭論、求情或糾纏早已司空見慣,所以看見了身後閃爍的警燈後,我停下車,準備下去向他解釋我還是個新手,對這裏的路標也不熟悉;但剛把腦袋探出門外,那個警察就明白了我的企圖,大聲地喝止讓我坐回車裏,不要亂動。我這才想起跟著老鄉學車時他對我的提醒。這裏的法律多如牛毛,詳細而又完整,執法者也如同機器一般按部就班、鐵麵無私,千萬不要去試圖與他們講理或者求情,那是法庭上才可以做的事,賄賂更是會讓你罪加一等。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些執法者到底是真人還是機器,在一個“老司機”之家的論壇上,有很多關於警察被植入了人工智能芯片的討論,說植入這種芯片是為了限製執法者的個人情緒,並毫無遺漏地抓獲任何一種交通違規。遇到了這些半人半機器的條子,最好的應對辦法是打開從黑市購買的一種高磁幹擾器,在條子向法院數據庫輸入你的案子和違法事實時,法庭收到的實際上是一堆毫無意義的亂碼,等到了開庭審理你的案子,法官唯一能做的就是宣判你無罪。這些暗招是在我拿著違章單在網上病急亂投醫時搜索到的,可惜為時已晚;不過即使之前知道,可能也不會去買,因為這個黑盒子的黑市價錢遠遠超出了我當時的收入。

警察腦子裏藏著芯片對於我這個新來者來說,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我還知道,在這個國家立法、執法和判法是嚴格分開的。如今隻有立法者的隊伍還是由人組成,執法和判法早已成了智能機器人的工作,所以警察帶著一塊芯片在路上依照各種法規照章辦事,還算是幸運的。因為立法仍然是人工活計,民主選舉仍然每隔幾年便舉行一次,以便選出合格的法律製定者,這個選舉被稱為上選民主;那些執行者比如市場監管員乃至整個政府和判決者比如法官,雖然都是些眼光如炬、腦筋似電的機器人,但他們也要接受選舉,法律裏把它稱為下選民主,顧名思義,任何時刻,民眾都可以自由地通過網絡投票把某個他們不滿意的機器淘汰出執法或判法隊伍。這些可憐的家夥幸運的會被降級為民用,不幸的則被丟進電子垃圾場裏接受分解的命運。

漸漸融入了這個社會之後,我發現,雇傭機器作為官員的好處之一是國民大眾漸漸地對政治失去了興趣,以前他們會因為政見的不同雖然表麵上互相禮貌友好,但腦子裏卻是互不相讓的對立和仇恨,有很多國內的觀察家和國外的學者們甚至預測這個國家很快就會分裂,甚至會發生慘烈的內戰。如今,無論種族,無論貧富,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機器自有其邏輯和算法來嚴格地按照既定的政策和法律,來一絲不苟地為大眾服務。有人甚至發起了一場請願運動,要求把那些仍具有人體皮囊的立法者也換成智力超絕的機器,以便我們的法律可以根據當下和未來的形勢製定,變得既完備又超前。在我偷渡到這個國家的第九個年頭時,這場運動已經越來越聲勢浩大,遍布了全國。如果真的可以實現,我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還能見證一段新的曆史,並享受這個變革所帶來的福益。

對了,在打工掙錢之餘,我讀了兩個學位,了解到品德的好壞有別於法律的黑白,明白了什麽是人性,明白了與上選民主和下選民主相匹配的五官自由和軀幹自由的不同。到目前為止,我並沒有經曆過什麽車禍,當然也沒有獲得什麽意外之財,但我多多少少找到了一絲內心的安寧,每當遇見尚待提升和進化的同類時,我總能以善解人意的目光看出他們內心的不善所來何自。我知道大自然裏沒有善惡,它對醜惡、不幸、災難和屠殺都會無動於衷,但其法則也並非環環相扣的程序,它也允許冗餘,也接受偶然。有的社會遵從的是程序,有的社會更喜歡冗餘和偶然,而有的社會想把二者兼容,一切都是自主的選擇而已,如果社會裏的每一個人還有選擇的話。

到了第十個年頭,我又踏上了尋找大仙去過的那個好人有好報之地的旅途,但這一次再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偷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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