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聲低沉卻尖銳的蜂鳴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猛地坐起來,揉眼一看,思維儀上閃爍著三行醒目的大字:BO BO BO。 這是Black Out 的縮寫,情況緊急的代碼,重複三遍是最高的警報,意味著我們必須立刻轉移,同時銷毀所有設備,進入電子沉默。這些動作容不得半點猶疑,如果對方更加迅速,我們便會成為田忌賽馬的犧牲品。我知道,又一個冰川期開始了。
其實我們隻是一些智慧愛好者而已,用大決的話來說,就是思維行者,但如今卻成了被四處追捕的思想囚犯。我們不想人雲亦雲,不想成為主流話語的囚徒,更不願渾渾噩噩、糊糊塗塗地過完一生,我們的共同目標是成為思維敏捷、判斷準確、明辨是非的智者,所以我們一直在思維方式和信息收集兩個方麵進行著刻苦的訓練,因為這二者都是智慧缺一不可的必要條件。就像這一次,如果沒有一個朋友從內部得知消息後對大決的暗示,我們再複雜的思維也拯救不了被捕的命運;相反,沒有大決對那個模糊暗示的直覺領會,他也不會及時發出警報代碼。就像硬幣的兩麵,我想,這次脫逃正好印證了思維方式與信息內容都是一個正確決策的不可或缺的兩個要件。
我加入思維行者是源於同大決的一次閑聊,那時我正受著深度抑鬱的困擾,周末在郊野荒山上獨自過夜時,與他巧遇。仰望著浩瀚的夜空,我問他,如果我們就是井裏的青蛙,而且我們無法跳到井外,我們該如何知道天空比進口還要寬廣呢?他笑了,說,這裏的關鍵不是青蛙能不能跳出水井,或者青蛙知不知道井口的天空是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而是它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深處井底。美國著名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在他的好幾本著作裏都引用過一個思想實驗,說有個獄卒,每天夜裏,等到所有囚犯都熟睡之後,他就會挨個打開所有牢房的大門。而那些犯人卻睡得正香,誰也不會想到自己囚房的大門已經打開,重獲自由的機會就在眼前。第二天醒來,他們依然如故,生活在囚牢裏。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終身教職獲得者、心理學家塞利格曼曾做過一次所謂的“習得性無助”實驗。他先把一條狗關在籠子裏,然後按響蜂鳴器,接著馬上對它施以電擊,狗狗在籠子裏會疼得上躥下跳。這樣反複操作之後,再按響蜂鳴器,然後把籠門打開,就看見狗子不但不逃,而是還沒有被電擊就倒在地上開始呻吟和顫抖。至於那隻青蛙,它不曾被電擊,更不是囚犯,但它也像狗和犯人一樣都習慣了自己的處境,它不會去想自己是不是可以逃出去。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我覺得青蛙的雙眼隻能看見運動的東西,它看不見困住自己的水井屬於情有可原,我一直在苦惱的是我們自己。如同囚犯、狗子和青蛙,我們的思維也被困在牢籠裏,而且不止一個。富有七情六欲的身體,充滿了誘惑和欺騙的營銷,為了更好奴役的洗腦宣傳,這些有形無形的牢籠無不時時刻刻地麻痹並左右著我們本該獨立自由的思想。
“假如有一隻聰明的青蛙意識到了自己是困在井底,而且它根本無法跳出去,那它要怎麽做,才可以讓自己的視野不像身體一樣囿於一隅呢?”我問大決。
“任何一個係統都是由輸入、處理和輸出組成的。要想有好的輸出或者作出正確的判斷或結論,必須有足夠的信息輸入和對這些信息的有效處理。對於這隻青蛙來說,它的信息輸入雖然有限,但如果它有著高深思維的話,應當可以根據光線的四季移動和各種宇宙粒子的縱橫穿越,判斷出天空絕不可能隻有井口那麽小。”
於是,我開始跟隨大決學習如何增強思維的邏輯、層次和維度,以及如何獲得更多的信息並去偽存真。我覺得,這就像炒股,你必須建立一個合理且有效的模型,然後盡可能多地輸入影響股市波動的不同因素,然後嚴格地依照模型在處理這些影響因子後所給出的結論去持有或買賣,絕不能附帶任何的情緒或作出額外的主觀決斷。
接下來的訓練按照大決發明的思維儀嚴格進行,我們必須在三個月內學會情感的去除,再用三個月學會意義的衰減。在平常人的眼中,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有其目的,乃至我們整個人生都必須具有意義,否則便枉度一生。殊不知,大自然從來都是不設立場,隻認程序,意義對於它就是因果的次序和條件的滿足。另一種訓練是對主流話語的屏蔽和清洗 ,因為話語一旦有了主人,就會成為話術並在所有接收者的腦中複製繁殖,任何的獨立思考都會被它視為敵人,況且,在某些社會,作為它的主人,政黨、邪教和黑社會嚴格禁止任何形式的批判性思維。除了對我們思維方式的訓練,大決的思維儀也可以通過明渠暗道搜集到所有公開的和私密的、允許的和禁止的各種信息,我們要學會如何去偽存真。方法之一是所謂的旁觀者視角,像一個陌生的狐疑者從不同的角度來審視信息,把它與其他的信息交叉比對,等等。
在第二次進入電子沉默之後,我問大決,我們就是想成為一個智者,為什麽當權者卻要對我們痛下殺手呢?“是啊,我們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延續人類文明的香火,但我們的批判性思維是開放的,任何一個井族思維的主人都會將它視為危險的敵人,而且開放思維具有驅魔作用,當權者非常擔心它的信徒會幡然醒悟,其實,它不知道,被主流話語洗腦的大眾既不具備有效的思維方式,又被剝奪了獲取其他信息的權利,他們就像井底的青蛙,看不見困住自己的水井,更不會去想井口的天空為什麽會那麽小。你要是試圖去打開它的牢籠,它們不是像囚犯和狗子一樣不敢出來,就是像下麵的那個看家狗一樣張口咬你。”說完,他帶著我走向那隻在院子裏一直汪汪吠叫的德牧,然後把柵欄門打開一條縫,那隻德國牧羊犬立即躥了出來, 一口咬住了大決的胳膊,還好這是冬天,它咬到的隻是厚厚的棉襖。
將近一年的訓練結束了,大決給我的一個任務是招募新人加入我們的修行隊伍。“雖然我們不能暴露自己,而且有思維儀收集各種信息,但廣交朋友往往是多元和豐富信息的最好渠道。”大決說,“所以除了繼續自我修煉之外,你還要去結交形形色色的朋友,有誌同道合者,就把他招募進來。書店裏叫你如何提升思維的大作汗牛充棟,但關於如何收集並甄別信息的書籍一無所有。廣交朋友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於是我認識了大鵬,一個數學專業的研究生,對概率論頗有研究。我之所以跟他成為朋友,並最後介紹他加入我們,一是基於他的學術背景,二是因為他的幽默風趣。我就是因為他在講一個笑話時與他相識的。他說,有一個程序員正在樹下辛苦解題,另一個程序員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停在了他的麵前。第一個程序員好奇地問:“你從哪搞來這麽亮閃閃的車子?”第二個程序員回答:“我剛才在假山那兒做題,一個漂亮的女同學騎著這輛車停在我的麵前,還把衣服都脫了,說如果我願意,可以得到她的一切。”第一個程序員肯定道:“好眼光!要是我的話,也會隻拿自行車,因為她的衣服我們穿著不合身。”
但我的這個決定險些要了我們的小命。大鵬以前對概率的研究隻是限於理論, 加入思維行者之後,他的思考方式和信息甄別技術突飛猛進,對於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沒有確定答案的難題, 他總是能找出大概率的最優解,而最後他的選擇往往證明是正確的。在這種概率思維爐火純青之後,大鵬變得愈發自信起來,他憑借著自己在股市上的無往不勝,成功獲得了一個資深金融分析師職位,要知道這家新公司是國家級單位,待遇難以想象地優厚,對這個職位的爭奪可謂萬人爭搶,前所未有。為了不暴露自己是一位思維行者,大鵬特意更換了手機,注冊了新的郵箱和新的社交賬號,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職位本來就是一次釣魚陷阱,他在網上填寫表格時,已經被國家機器的病毒竊取了所有的電子信息和思想曆史。
在大鵬被錄用的當天晚上,三聲低沉卻尖銳的蜂鳴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猛地坐起來,揉眼一看,思維儀上閃爍著三行醒目的大字:BO BO BO。這是BlackOut 的縮寫,情況緊急的代碼,重複三遍是最高的警報,意味著我們必須立刻轉移,同時銷毀所有設備,進入電子沉默。這些動作容不得半點猶疑,如果對方更加迅速,我們便會成為田忌賽馬的犧牲品。我知道,又一個冰川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