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灑進酒店走廊,林若溪推著清潔車經過行政樓層。就在某個敞開的辦公室門前,一個熟悉的背影讓她驟然停住腳步——蓬鬆的頭發隨意地倒向一邊,寬厚的肩膀將深灰色西裝撐得恰到好處,整個人沐浴在落地窗透進的陽光裏,仿佛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光暈。
辰哥?
這個念頭像電流般竄過全身,她幾乎要脫口喊出那個名字。腳步邁出的瞬間,現實如冰水澆頭——她穿著清潔工的製服,推著肮髒的清潔車。愚蠢!她暗罵自己,倉皇躲進旁邊的工具儲物間。門在身後合上,隔絕了外麵那個光鮮的世界。她靠著冰冷的、散發著清潔劑和灰塵味道的鐵皮櫃,身體緩緩滑下,無助的淚水無聲地湧出。那個驚鴻一瞥的背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被她強行壓抑的記憶閘門——那些在北京時體麵優雅的日子,與眼下充斥著漂白水氣味和體力勞頓的現實形成了殘酷的對照。
"若溪?"同事蘭推門進來取東西,看見她蜷縮著抹淚,關切地蹲下身,"有什麽難處?"
"為我老公的事。"林若溪哽咽著,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他欺負你?"蘭立刻警覺起來。
"不是,"她連忙搖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他一點英文都不會,找不到活幹。我著急。"
蘭鬆了口氣,想了想問:"他身體壯嗎?"
"嗯,很結實。"
"我老公在山上一家伐木場幹活,那邊一直要人。不要英文,能吃苦就行。想試試的話,我老公可以帶他去見工。"
仿佛黑暗中透進一絲光。林若溪抓住蘭的手:"太好了!我們願意試!"
"就是有點遠,吃住都在山上,隻能一個星期回家一次。你受得了嗎?"
"行。"林若溪毫不猶豫。
"可你們沒車……"
"搭你老公的車,我們出油錢!"她急切地說,像是生怕這個機會溜走。
***
顧辰去了,一去就是一星期。周末回來時,風塵仆仆,工裝沾著木屑和泥土,臉上卻帶著久違的笑意,甚至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盛滿了重獲價值的信心。他從上衣內袋裏,珍重地掏出一張支票,像個獻寶的少年般遞給她:"正好趕上發工資。我算了下,按匯率,趕上我在國內的工資數了。"
林若溪笑著接過,忍不住戳破他的樂觀:"是,你在安慰自己呢!怎麽不說,你在國內的房子、車子都是單位配的?還有,這裏一加元隻能買五個雞蛋,在國內能買二十五個!"話雖如此,她眼底的笑意是真實的。這終究是個堅實的起點,是他在這個新世界踏出的第一步。
一晃兩月過去。顧辰適應得很快,甚至開始在伐木隊裏帶新來的徒弟。周末回來,他順路買了四打雞蛋。
"怎麽一次買這麽多?像不要錢似的。"林若溪看著那四盒雞蛋哭笑不得。
"漲工資了。"他語氣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驕傲,"一小時漲了一加元。以後,雞蛋管飽。"難得聽他幽默,林若溪心裏一暖,伸手拍掉他肩上的木屑灰:"去洗澡吧。"
他洗過澡,換上幹淨的休閑衫,係上圍裙,自然地走進廚房幫她洗菜。水珠順著他結實勻稱的小臂肌肉滑下。林若溪看著他的側影,恍惚間覺得,在北京的家裏他倆也有過這般短暫的溫馨時刻。
晚上上了床,他帶著一絲試探問:"我是不是……進步了?"
她明知故問:"哪方麵?"
"這方麵。"他示意。
她心裏暗笑"你還差得遠",嘴上卻揶揄道:"你呀,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他顯然把這戲謔當成了鼓勵,愈發賣力。然而,她身體的沉默與逐漸冷卻的溫度,是無法偽裝的真實反饋。最終,她沒了感覺,也沒了耐心,脫口問道:"你有完沒完?"
"啊?"他動作頓住,眼神瞬間暗淡下來,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他原以為她和他一樣,樂在其中。
即使沒開燈,林若溪也清晰地感知到了他那份失落。一絲愧疚掠過心頭,她伸手,將他重新拉回身邊。
"你們男人……怎麽老盯著這點事?"她歎了口氣。
"我可沒有,"他聲音悶悶的,"山上熬了六天,才抱美人一回。"
這話讓她心軟了一下,帶著倦意含糊道:"行吧……你弄你的,我困了。"說罷,竟真地歪過頭,不一會呼吸就變得均勻綿長。
顧辰僵住,滿心的熱情被徹底凍住。他十分驚訝,繼而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是我……太差勁了?還是我們之間,那點愛的火花,早就熄滅了?
他默默地從她身邊退開,委屈地蜷縮到床的另一邊,一夜無眠。
***
學生會組織的聯誼會,對中國學生來說是件大事。首次有兩位同學——一個學計算機,一個學市場營銷——成功找到了體麵的專業工作。座談會意在請他們分享經驗,為後來者點亮前路。林若溪自己的專業方向與市場營銷接近,自然不想錯過。她執意拉上顧辰一起去,私心裏,盼著他能親眼看看其他男性是如何在這片新天地拚搏的,或許能刺激他生出更多向上的動力。
顧辰著實不想去。他預感到那種場合於他而言無異於公開處刑。但為了讓她高興,他最終還是跟去了。
聚會廳裏擠了幾十人,圍著那兩位"成功人士",眼中閃爍著羨慕與渴望的光芒。林若溪和顧辰悄悄站在人群外圍。但這對比翼儷影相貌太過出眾,仿佛自帶磁場,人們紛紛回頭,將注意力投向他們。
"林若溪!快介紹一下,這位帥哥是誰?"有人高聲起哄。
"什麽帥哥,"林若溪挽住顧辰的胳膊,努力讓語氣自然,"這是我先生,顧辰。"
"你藏著這麽帥的老公,現在才帶出來!"幾個男生湊過來與顧辰握手,自我介紹不是碩士就是博士,甚至還有博士後。
"顧兄,你學什麽呢?"有人隨口問。
顧辰看了一眼妻子,平靜答道:"財會專業。"
"碩士還是博士?"對方追問。
"本科。"顧辰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目前沒讀書,在山上做伐木工。"
"不像啊!"一個學生上下打量他,覺得他氣質沉穩,不像幹粗活的,"是在那邊做木材生意吧?"
林若溪不想讓丈夫陷入更深的尷尬,搶前一步,大方承認:"他目前就是在那邊伐木。"
話音未落,一襲紅裙、手端咖啡的禦姐適時地出現在他們麵前,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人聽清:"不是吧?我們的金童玉女,一個在酒店做清潔,一個在深山老林伐木。大家光顧著問,怎麽不想著伸出援手幫一把呢?"
林若溪像護崽的母獅般猛地跨前一步,用自己的身軀將顧辰嚴嚴實實擋在身後,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繃緊:"我自己的事,不勞別人操心!"
"我們是不忍心嘛。"禦姐皮笑肉不笑。
"Shut up!(閉嘴!)"林若溪猛地吼了出來。
二字出口,四座皆驚。連她自己都愣住了,她從未在公開場合如此失態。強烈的尷尬和羞憤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推開人群,低著頭衝向洗手間。
禦姐當眾被如此頂撞,臉上掛不住,正要發作,卻被學生會主席王惠攔住了去路。
"怎麽,是不是你老公有個好工作,就把你得意成這樣?"王惠語氣不善。
"是又怎麽樣?我有資本得意。"禦姐揚起下巴。
"我沒見過像你這麽缺教養的人!"王惠毫不客氣地懟回去。
"我今天可沒說醜話!"
"得了吧!你是不是看林若溪比你漂亮,人家老公也比你的帥,心裏不痛快?"王惠一語道破,周圍響起一陣壓抑的哄笑。
禦姐不甘示弱:"人家老公帥,也不是你的,你出什麽頭?笑什麽笑!"
"這是我組織的活動,容不得你在這裏鬧場!"王惠寸步不讓。
***
林若溪躲在洗手間裏,用冷水不斷拍打滾燙的臉頰,試圖讓狂跳的心冷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走出來,遠遠望見人群似乎仍在喧鬧,以為還在議論她剛才的失態。她不想立刻回去,便在靠近角落、燈光昏暗的一張長凳上坐下。
“他居然沒來找我。” 她想。在這種令他難堪的場合,他居然能沉住氣,繼續與人周旋,放任她一個人躲在這裏舔舐傷口。她負氣地想,我就坐在這裏等,看他什麽時候才能想起我。
"迷妹。"一個聲音在近前響起。
這個稱呼隻屬於一個人。林若溪倏然抬頭,果然看到侯闖站在麵前。他總是這樣,像幽靈般神秘出現。
她沉默地看著他,心情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
"我都看見了。"侯闖壓低聲音,"那女人太放肆。我可以幫你討回公道。"
林若溪幾乎想笑。討公道?即便需要,那也是她丈夫的事,與他何幹?此刻她毫無心情應對他這種莫名的熟稔和殷勤。
"走開,"她像驅趕蚊蠅般,語氣冷硬,心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別像幽靈一樣在我生活裏時隱時現。"說完,她猛地轉過身,給他一個冰冷的背影。
良久,身後沒有動靜。她忍不住回頭,發現他竟然還站在原地。
"你怎麽在這裏?"她緩了口氣,問道。
"我轉學過來了。"
"為什麽?"
"為了你。"
"笑話,"她扯了扯嘴角,"你沒看見我有丈夫嗎?"
侯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默默地轉身,消失在昏暗的光線裏。
曲遠隱在人群邊緣,本不欲與沈星瑤視線相接。可見林若溪竟將顧辰獨留在那禦姐的唇槍舌劍下,他終是邁步上前。
"禦姐,"曲遠聲調平穩卻字字清晰,"你不妨仔細瞧瞧我這位老同學顧辰。當年他在業界的建樹,那份運籌帷幄的氣度,怕是你家先生再曆練十年也難企及。我勸你適可而止,別讓老公顏麵掃地。"
顧辰輕按住曲遠手臂,將他引至一旁:"遠哥,不必計較。倒是聽說你和星瑤......"
"是,"曲遠未等他說完便歎了口氣,"有些觀念差異,怕是刻在骨子裏的。"他關切地端詳著老友,"你還好嗎?"
"尚能應付。"顧辰聲音低沉,"隻是我的出現,確實讓若溪承受了太多。"
"看出來了,"曲遠壓低嗓音,"她方才情緒不太對勁。我著實替你憂心。"
"我明白。"顧辰望向林若溪離去的方向,語意深沉,"我會護她周全。"
這話裏的重量,唯有他自己知曉。那個曾傷她至深的人,此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他要以餘生為契,無條件地守護她、補償她——這個誓言如此決絕,隻因方才驚鴻一瞥:在昏昧光影裏,他的若溪正與一個陌生男子低聲交談。雖看不清神情,但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親昵,以及對方微微傾身的姿態,已足夠刺痛他的心。
不遠處,沈星瑤始終默默關注著曲遠。見他身旁沒有其他女子,心下稍安。又見他主動寬慰顧辰,便鼓起勇氣走向獨坐一隅的林若溪。恰見侯闖轉身離去,她輕聲問:"方才那人好像見過?"
"你怕是在舞會上。"林若溪輕描淡寫。
"若溪,"沈星瑤壓低聲音,"顧辰在你身邊,眼裏便該隻有你丈夫了。"
"先顧好你自己吧。"林若溪此刻無心聽這些勸誡。
"走吧,"沈星瑤伸手攙起她,"別丟下你先生。"
當二人回到顧辰身邊時,曲遠並未回避。這個意外讓沈星瑤眼中泛起微光。
"我送大家一程。"曲遠主動開口,目光掠過顧辰夫婦,卻依然未看自己的妻子。
林若溪遲疑地望向沈星瑤:"你可同意?"
沈星瑤唇角泛起苦澀:"我如今連他的車都上不了,何來同意。"
"一起走吧。"曲遠含糊應了一句,依舊沒有看向沈星瑤,但這話無疑是個友善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