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學期的課表排得滿滿當當。林若溪選了四門課,其中《消費者心理學》最是特別——不設考試,成績全憑五篇讀書報告和課堂表現。首篇報告拿了A,她懸著的心稍稍落下。第二次去辦公室交作業時,卻見那位微胖的教授正斜靠在長沙發上小憩。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微禿的頭頂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未起身,隻懶懶地招手讓她近前,接過作業,隨手將它擱在自己微隆的肚腩上。
"若溪,喜歡這門課嗎?"他聲音含糊,帶著午後的困倦。
林若溪未聽清,下意識側過左耳:"教授,您說什麽?"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這兒說。"
她遲疑一瞬,依言坐下,身體卻繃得筆直,刻意保持著距離。教授將作業遞還給她:"讀來聽聽。"
她翻開報告,因擔心口語影響評分,讀得格外小心,一字一句都斟酌著發音。教授聽了一段,手拍了拍她的背脊:"不錯,繼續。"那手掌卻並未移開,反而滑至她腰間,停留得過久,指尖甚至試探地觸碰到襯衫的下擺邊緣。
林若溪的朗讀戛然而止。她“啪”地合上本子,聲音清晰而冷:"教授,我結婚了。"
教授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喜歡你,這不妨事。"
"我介意。"她放下作業,起身便走,腳步迅疾,將一絲被冒犯的怒意甩在門後。
此後交作業,她總設法邀同學同行,卻絕口不提緣由。教授不再讓她朗讀,轉而開始在課堂上"格外關照"她。他會突然點名提問,問題常刁鑽突兀。當她因聽不清而請求重複時,他便用一種看似幽默實則輕慢的語氣說:"無妨,下次再問,我的問題多得很。"引得滿堂竊笑,那笑聲讓她坐立難安。更讓她無力的是,後續的作業評分竟莫名跌至成C,卻無隻字反饋。
她不甘心,索性坐到第一排,試圖捕捉每一個音節。可兩小時的課,教授那晃動的身影與意味深長的笑容近在咫尺,讓她心神不寧,頭痛欲裂。退課期限已過,她隻能硬撐。
一日在校園偶遇沈星瑤,林若溪幾乎想撲上去傾訴——教授的騷擾、課堂的難堪、還有那蝕骨的孤獨。可細看之下,沈星瑤眉間鎖著的愁鬱,竟比她自己還深重。
"星瑤姐,你還好嗎?"
沈星瑤歎口氣,疲憊難掩:"能怎樣?還是曲遠。他老好人做派,實驗室裏誰都能支使他,修電腦、接送孩子……快成'公用幫手'了。我說幾句,他反怪我小題大做。"
聽到好友困於婚姻的瑣碎摩擦,林若溪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自己的麻煩如此沉重不堪,何苦給他人添堵?她旋即清醒:即便說了教授之事,沈星瑤大抵會勸她投訴。可然後呢?曠日持久的調查、潛在的報複、學業生活盡毀的風險……她掂量著僅存的積蓄與精力,心下黯然:投訴的代價她付不起,學業的道路不能在此中斷。這口氣,她必須咽下去,如同咽下所有背井離鄉的苦楚。
這門課,從此成了煎熬。
下課歸來,她身心俱疲,踩著積雪踉蹌回到宿舍。推開門,一股比室外更徹骨的寒氣迎麵撲來——那是空寂本身的味道。書包隨手摜在地上,外套扔上椅背,她再無心力整理,直挺挺倒進床裏。目光空洞地瞪著天花板,感覺自己像被遺忘在一隻巨大的、冰冷的鐵罐中。兩位鄰居早已搬離,寒冷時節無人入住,屋子空蕩如墓穴。唯有牆板後老鼠窸窣的竄動聲,反成了這死寂裏唯一的活物印證,愈發襯得她孤絕。
這時,客廳傳來腳步聲。她以為是房東查房,起身開門,卻見方舟站在餐桌旁。姿態與位置,竟與那日尷尬情景微妙重合。隻是此刻他衣著整齊,桌上沒有糾纏的軀體,取而代之的是五六盤熱氣蒸騰、香氣四溢的菜肴。
他先開口:"我在學校見你臉色很憔悴,猜你肯定沒好好吃飯,就做了幾個菜送來。"
多少日子了,沒人說過一句關心她的話。他這句話,說得樸實又切中要害。她心裏一軟,原本想質問他,話咽了回去,反而想和他多說兩句。
"你怎麽進來的?"
"我還留著之前貓妹單元的鑰匙。"
"你不怕房東知道,報警抓你?"
"為了你,我就大膽一回。"
"我……輪得到你來關心?"她語氣故意冷下來,"把菜收起來帶走,我現在沒胃口。"她知道這頓飯不好吃,吃了恐怕就……他並非她心中理想的兩情相悅對象。可是,長期壓抑的身體本能,以及對他身體那次的驚鴻一瞥,又似乎期待著發生點什麽……這個念頭閃過,讓她心緒紛亂。
她帶著倦意,坐到沙發裏,"你走吧,我需要休息。"
"我收拾一下,放冰箱,你餓了可以熱著吃。"他明顯失望了,慢吞吞地開始收拾碗碟。
見他真的要走,她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無話找話地問:"方舟,你跟貓妹那麽親密,怎麽她恢複單身後,你反而不理她了?"
"不知道,也許是他對他男人的做法。就是忽然沒感覺了。"
"感覺去哪兒了?"
"我說了你不生氣。"
"跟我有什麽關係?"她閉著眼,靠在沙發上。
他趁機上前,俯下身,快速地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她猛地睜開眼,盯著他那雙眯縫眼。她不知道自己剛才閉眼是不是給了他某種錯誤的暗示。
他嘻嘻一笑:"感覺……都跑到你身上了。"
這話直白得近乎無恥。她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自然不信這種鬼話。隻是,他眼中的期待愈發明顯,而她自己體內,似乎也有什麽被壓抑的東西渴望釋放。
一個聲音在心底冷笑:你還在為誰守身如玉?為那個一巴掌打聾你耳朵的丈夫?還是在等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侯闖?再說,自從在廣場上脫下上衣那一刻,內心不就已向自己宣告'我的身體我做主'了嗎?"
"鬼話!你沒問我,就親我,不怕我扇你?"她佯怒。
"我不白親,這一桌好菜伺候你。還有……"
"還有什麽?"
"我能讓你……叫出聲。"他壓低聲音,帶著誘惑。
她心裏的防線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一隻手無聲地伸向了他。
他一把抱起她,走進了她的臥室。他確實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懂得如何循序漸進地挑動情欲。親吻,愛撫,在她最渴望的時刻,他才挺身而入。她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
他讓她體驗到了久違的、淋漓盡致的滿足。這一夜,仿佛幫她鬆開了長久以來將婚姻、愛情與性緊緊捆綁在一起的枷鎖。身心頓覺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她仿佛感到,從此以後,她不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顧辰,也不屬於眼前這個男子,隻屬於她自己。
事畢,房間裏彌漫著慵懶的氣息,混雜著汗水與欲望的味道。林若溪望著天花板,感覺身體像被拆散後重新組裝,每一處關節都透著陌生的柔軟。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聲音沙啞,“打我的主意?”
“第一眼。”方舟側過身,手指無意識地卷著她的發梢,“隻是背影,看見你頭發隨便一甩,露出後頸那塊雪白的皮膚。那時候就想,這女人美,像江南的春荷。”
她輕笑,帶著事後的慵懶和一絲自嘲:“你一個學農的,倒會寫詩。”
“不是詩,”他認真地看著她,“是實話。你聰明,但不逼人;性感,但不浪。”他搜刮著詞句,像在描述一株珍貴的植物。
“嗬,”她轉過身,指尖點著他的胸口,“那你怎麽就掐準了我這時候最脆弱,趁虛而入?”
“不是趁虛而入。”他抓住她的手指,“是那天在客廳,你撞見我和貓妹……你的眼神,像被燙到,又忍不住多看兩眼。我知道,你心裏也藏著隻小野獸。”
“你小子……”她戳他額頭,力道不重,“就是個天生的采花賊。”
方舟嘿嘿一笑,全當是誇讚。他湊近,氣息拂過她耳畔:“今晚……我能留下嗎?”
“你還想幹嘛?”她睨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帶著警告。
“我……”他語塞,像個討要糖果失敗的孩子。
“走吧,”她翻過身,用被子裹住自己,聲音悶在枕頭裏,“我太累了,想一個人靜靜。”
“那……給我把鑰匙?”他撐起身,不死心地追問。
“不給。”她拒絕得幹脆,像劃下一道界限,“你不是最會……自己找機會麽?”
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他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刻意的隨意:“鑰匙不行的話……借我八千加幣總可以吧?就兩周,周轉一下。” 這話鋒轉得生硬,像在美好的畫卷上猝不及防地劃了一道口子。
這個數目讓她清醒了些。她微微側臉:“幹什麽用?”
“替親人辦探親擔保,移民官要查存款證明。”
“什麽親戚?”她下意識追問,昏暗光線裏眼神銳利,“……不會是老婆吧?”
方舟係扣子的手停住了,在陰影裏點了點頭:“嗯,就是老婆。”
這直白的承認讓她愣住了。學生之間互相借錢開資金證明是常事,一種心照不宣的規則;況且他為了老婆。她沒再多問,隻淡淡說:“行,明天轉你。”
方舟像是鬆了口氣,語氣立刻輕快起來:“謝謝你!若溪,你真的……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哦?”她懶懶地哼出一個音節。
“不瞞你說,”他係好最後一顆扣子,“我也求過貓妹。她一聽是辦我老婆過來,想都沒想就撅了我。”
她嗤笑一聲,用刻意灑脫的腔調說:“那是因為你我不過是玩玩。你老婆來了,是跟你踏實過日子的。我……犯不著計較這個。”
話音落下,房間裏隻剩下關門聲。林若溪望著窗外,月光如水銀瀉地。
***
剛結束最後一門期中考試,林若溪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研究生休息室。窗外,三月中旬的加拿大依然大雪紛飛,積雪深可及腰,凝固了所有春的消息。
這景象讓她恍惚。此時的北京,該是柳樹抽芽、迎春含苞的時節了。信裏顧辰隻說雪下得出奇的大,出奇的冷。她無端地想象他裹著薄被過冬的樣子,會不會就一條夏天的薄被,硬生生扛過整個寒冬?
“他或許,真的需要一個女人了。”這個念頭浮現時,她心裏竟沒有泛起多少漣漪。即便真有另一個女人取代了她,甚至睡在了她曾經的床上,成了那個家的新主人,她發覺自己似乎……也並不真的介意。時間與距離,像溫柔的流水,衝刷著曾經尖銳的恨意。
電視機的嗡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貓妹的丈夫沈墨歪在沙發上打盹,屏幕上重複播放著乏味的本地新聞。他猛地驚醒,像被什麽職責鞭策,匆忙起身——照顧貓妹的護工五點下班,他必須準時趕回去。
出門前,他看見了窗邊的林若溪,快步走過來:“若溪,貓妹最近常念叨你的名字。她忘了好多人,倒一直記得你。”
“她恢複得怎麽樣?” 林若溪關切地問。
“能說點簡單的詞了,手也能稍微動一動。”沈墨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林若溪站起身,咖啡杯裏的液體已經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