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左右,長途車在老榕樹旁停下來。我下了車,走到對麵的小買部,問一位上了年紀的搖著紙扇的大媽:“阿姨,見到十營的車從山裏來過嗎?”
“孩子,昨天有過,不曉得回去了沒有。” 她給了我一些希望,說不定能趕上回家的車。她那裏就像是消息站,過往的人常去打聽附近的大小事。我花了幾分錢,買了一支綠豆冰棍,回到老榕樹下,靜靜地坐在大樹根上。
這顆熟悉的老樹,是我回家的一個標識。它一木成林,樹中有樹,枝葉相連,傳聞它已有了一些仙氣,會呼風喚雨。從老榕樹出發,有一條崎嶇的通往山裏的蜿蜒公路,路的盡頭就是我家所在地第十營。附近寨子的村民來來往往,常常在樹下小歇,男人抽一會兒水煙袋,女人總嚼著檳榔。等了個把小時,沒碰到十營的車,也沒見十營的人。
我背起背包,手提裝有臉盆和書的網兜,決定徒步走回家,不就是幾個小時的山路嗎。以前我也走過,但不是一個人。
頭幾裏路還有些人氣。山上是整齊的橡膠林,裏麵不時傳出一些年青人的笑聲和歌聲。坡下的寨子裏,牛在竹樓下麵叫喚,孩子們在水潭裏玩耍,一個上年紀的婦女在樓前衝涼,路人看著裸身的她,她看著過路的人。
漸漸的,路上隻剩下我和一個年青女人。她赤著腳,走在我前麵,頭上掛著一個沉重的背籮,雙手在頭的兩側抓著背籮的帶子。看她的穿著,我知道她不是壩子裏的傣族,而是住在山上的民族。
雨後的公路十分泥淋,我的球鞋和卷起的褲腿很快沾滿了紅褐的泥漿。本來不寬的公路被泥石和各種植被不斷地侵占和擠壓,顯得愈發細小。車轍印間有許多涓涓細流,尋找著自己的出口,把路麵劃出一道道傷口。四周時有令人發怵的鳥獸的叫聲,回蕩在深林和峽穀之間。
我不知不覺地跟著她,隔著一點距離,慶幸有個同路人。走了幾公裏,女人停了下來,站在路邊。我從她麵前過,見她的頭壓得很低,眼睛向上望著我,我客氣地笑了笑。
走出幾步後,我回頭看看她跟上來沒有,隻見她一隻手提著裙角,叉著腿,站在路旁撒尿,沉重的背籮仍然壓在頭頂上。我才明白是我把她憋著了,就加快步伐前行,給她更多的空間,並告訴自己,十七歲了,還怕什麽鳥獸的嚎叫。
就在我用濕透的鞋拍打腿上的旱螞蝗的時候,我聽到身後有車子哼哼地開來,我閃到路邊等它過來。也許是轉彎處視角不好,司機沒見我揮手,卡車從我身邊衝了過去。坐在駕駛室裏的方朵娜看見了我,對司機喊:“停車,我看見營長的兒子在招手!” 車在幾十米外停了下來。
朵娜下了車,來到車後等我,笑盈盈地揮著手。她小我一歲,兩年不見,也已長大,變得婷婷玉立令人心動。她熱情地拿過我的網袋,然後遞給車上的人。她的舉止讓我既興奮又尷尬。車上坐滿了熟人,都是十營的知青。我先爬上車,以為她要去駕駛室。她把手遞給我,叫我拉她一把,我遲疑了一秒,才接住了她的手,第一次握住少女的手。
營部的文書陳佳給我和朵娜挪出點位子,我倆並肩擠著坐下,靠著車的一側。陳佳看著我和朵娜,感慨地說:“我來農場的時候,你倆還是小孩,現在都是大人啦!”
坐在對麵的大貴一頭亂發,懷裏抱著手風琴,對朵娜喊:“坐過來,我給你騰位置,還拉曲子給你聽!” 朵娜給了他一個“呸”字,帆布車廂裏一陣笑聲。陳佳對大貴開玩笑地說:“你剛做過思想作風檢討,老毛病又犯了。”
朵娜問我:“小峰,你該高中畢業了吧?”
“沒錯,回來當工人。你呢?還有一年高中吧?”
“我已經當了一年的割膠工啦。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有人聽見多娜這麽說,提議來點掌聲。車廂裏又是歡呼聲又是掌聲。
我見朵娜穿戴十分整齊,白色的的確良上衣配著藍色的布褲,紅色的襪子配著草綠色的球鞋,齊肩的兩支辮子打著紅色的蝴蝶結,與她以往的總是打補丁的衣服大不相同,就找話問她:“你們是參加閱兵了嗎?”
“不是!” 朵娜樂嗬嗬地告訴我,他們是到團部文藝演出歸來,因為表現出色,還得了團部的表揚。
在朵娜說話的時候,我的眼光掠過她的上衣露出的一道縫,心裏一緊,聯想到流氓二字。車子不停地顛簸搖晃,我擠在兩個女人中間,腦門直冒汗,心中忐忑,有些暈眩。
我站起來,讓朵娜往裏坐。我移到車尾部,拉住車頂的杠子,覺得自然多了。大貴拉起了手風琴,是一隻熟悉的調子。先是一兩個人跟著哼,慢慢地大家一起哼了起來。那是一首禁歌,隻能在沒有領導的時候偷唱。是懷戀遙遠的城市,母親,校園,戀人。一絲傷感,一絲壯懷。這些知青都是十五歲到十八九歲離開了家,有人來這裏快十年了。
車子進入了野豬嶺,公路更加泥濘,路邊坑坑凹凹,一邊是剛被雨水衝刷的紅土坡,裸露的大樹根像動物的爪子半懸在空中。一邊是陡峭的峽穀,下麵流淌著一條河,它安靜的時候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暴雨之後是一個洪水猛獸。我想起幾年前,知青小艾就是在這裏出事的,她不幸掉到拖拉機的車輪下身亡。
我最後一次見到小艾是在大榕樹下。我母親把我交給陳佳和小艾,讓她們順便把我送上往縣城的汽車,我是去縣城上初中。我們在老榕樹下等車的時候,小艾拿出一包火柴,用火柴棍在地上擺了一道數學等式題考我,要求我移動一根棍子,讓等式保持平衡。這點小伎倆當然攔不住我,兩個回合下來,我已找到規律,反過來出題考她,她做不出來。小艾很驚訝,撓著我的頭發,叫起來:“等你長大了,我要嫁給你!” 陳佳說,她要把這話傳給我媽,讓小艾等著挨罵。
我正想著小艾,突然感覺車身一抖,我被甩出了車廂。
不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麽,隻覺得我一直在夢裏飛。醒來的時候,我躺在陌生的竹樓裏,大貴和小王正壓著我的身體,方醫生正在扯我的一支胳膊。方醫生是朵娜的媽媽,營部的醫生。我疼得厲害,又昏了過去。
我再次睜開朦朧的眼睛時,看見眼前有外星人在晃動,再努力地看,原來朵娜和她的表姐菩珞正俯身望著我。朵娜穿著和菩珞一樣的民族衣裙,第一次見她這樣裝扮,像換了一個人,多了一份陌生和神秘。小時候就聽說方醫生來自山寨,是個傳奇人物。她像朵娜這個年紀的時候,用弓箭隻身從匪徒手中救下一個解放軍的傷兵,後來為了愛情,離開山寨下了山,嫁給了那個兵,做了漢人的妻子。
這裏是朵娜舅舅克特的山寨,方醫生也是從這裏出去的。我發現自己也穿著朵娜舅舅的土布衣褲,像阿黑哥,自己的衣服不知到哪兒去了。方醫生在我頭上和身上綁了不少繃帶。我的後腦有火烤的感覺,身體動蕩不得。在大家忙著為我做副簡易擔架的時候,朵娜給我講所發生的事。
我被甩出車後,滑下了陡峭的山崖。由於沒有救援工具,大家無法下去找我,車子也陷在泥坑裏動不了。天色已近黃昏,一部分人徒步趕往營地搬救兵,朵娜則想到舅舅的山寨離野豬嶺要近得多,就獨自一人上了山。她鼓足了勇氣,在暗下來的叢林裏,沿著崎嶇的小道一路奔跑。她沒有細說她是如何走完那麽危險艱辛的山路,我想象,她跌倒了無數次又爬起來,月光被烏雲遮住,她就在黑暗中摸索前行,野獸在跟蹤她的每一腳步。
她舅舅帶著寨裏的小夥子們,扛著繩索打著火把趕下山。他們是些驍勇的獵人,攀岩走壁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他們很快在幾丈深的地方發現了我,我正掛在一根樹叉上,處在昏迷狀態。朵娜舅舅告訴他的人,朵娜想救的人,一定是個好小子,叫他們要又快又安全地把人弄上來。他們在我身上夾了幾根木條,捆好繩索,利用往山穀傾斜的大樹,把我吊上來,又用勾子拉到地上。不到半個小時的功夫,我成功得救。
就在那一刻,一陣狂風暴雨肆掠而過,像往常一樣毫無預警,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要不是朵娜的機智和勇敢,讓我及時脫險,我會像一片樹葉飄到穀底。他們把我背到山寨,克特給我包紮了傷口,還幫我脫臼的胳膊接上了。
方醫生趕到寨裏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她為我做了全身檢查,發現我的胳膊接錯了位置,隻好把它扯斷重來。
中午時分,早先彌漫山寨的濃霧已退去,清新而溫暖的山風在竹樓間穿梭。見我的狀況有所好轉,方醫生讓大貴和小王用擔架抬著我下山。
路過寨口的時候,大貴走了神,摔了一跤,我滾到石板上,臉上多了一道血痕。我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由山泉匯集而成的水潭裏,一群年輕女孩赤裸著在水中嬉鬧。我明白大貴為什麽摔跟頭,換我也會。那誘人的跳躍的曲線,與陽光下淅淅水花和樹影,溶成一幅美妙的彩畫。她們沒介意我們的好奇而有些貪婪的目光。
我好像見到朵娜和菩珞也在水裏玩。如果她們真在,我也不奇怪,反而是揭開了謎的一角。關於朵娜,我有個小秘密,從未對人提起過。
童年的一個滿月的晚上,小夥伴們在草堆裏玩過了捉迷藏,唱完了歌,撒完了尿,其中一個要帶我去朵娜家看東西。我倆來到朵娜家的廚房後麵,透過竹耙牆往裏看。我們看見朵娜的爸媽都裸著身,燈光有些昏暗。她爸坐在飯桌邊抽水煙袋,胸上的嘎達肉在煙袋的火星裏忽閃忽閃的。他媽蹲在一旁搓洗衣服,頭發撒在臉上。她突然站起來拿東西,嚇了我們一跳,我們就逃了,知道趴牆不是什麽好事。就那麽一眼,其實沒看清什麽,隻是覺得朵娜的媽身體好迷人,比白天要年輕。沒看見朵娜和她的妹妹們。
朵娜的父親,我的父親,還有許許多多的父親,都是轉業軍人。他們頓墾在邊陲的大深山裏,堅守祖國交給的使命。
為這事,我想了好多天,想到她家孩子太多,太窮沒衣服穿。我想讓我媽送他們一點衣服,但沒敢說,怕挨揍。
我和小夥伴還去過兩次,不過都沒有燈,隻有隱隱約約的月光透過竹牆,大概知道朵娜她爸還是抽煙,陪著她媽洗衣服。他們應該沒有穿衣服,衣服正在洗呢,沒見朵娜。最後的一次是我自己去的,我要知道朵娜是不是像小夥伴們傳的那樣,也是光屁股。要是的話,真會為她難過。那晚更奇怪,朵娜她爸腰間裹著大毛巾,襠下好像頂了一把槍,聽她爸媽的談話,她爸被燙傷了,是朵娜做的。那以後,我沒再幹過趴牆角,不願知道朵娜更多的事情。
我在家養了兩個月的傷,像度過了一個長長的暑假。除了身上多了幾處疤和有時有點頭痛外,我已完全準備好投身建設邊疆的事業中去。我父親是營長,我母親是會計。盡管他們眼界和能力有限,他們還是為我的前途做了一些打算。他們認為我適合讀書,所以要我不怕吃苦,努力工作,爭做先進青年,爭取五年內被保送上大學。
我還躺在床上的某一天,朵娜來我家取她舅舅的衣服,順便把我的衣服還給我。我媽沒讓她進屋,不知跟她說了什麽。朵娜走後,我媽找我談心,她說,朵娜是個好女孩,她還知道把你的衣服洗得幹幹淨淨的送來,隻是少數民族的習俗有點那個,有人見到她在夥房洗澡的時候沒關窗戶,已經不是一次,並讓我離她遠點。我不以為然地回答,山寨的女孩子還在露天裸浴呢,我媽說我的頭肯定摔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