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在老師的音院講公開課是80年代初,那時音院還叫音專。雖然我隻是老師的關門弟子, 沒在音院上課, 但在老師平時上課的片言隻語中,都知道當時學校的情況並不妙。 老師剛剛在幹校當完牛鬼蛇神放回來沒幾年,驚魂初定, 並且在下放勞動的期間因為要負責煮大鍋飯, 幾十人份的那種,扭傷了肩膀的肌肉, 肌肉僵硬沒辦法示奏。無奈之下她咬緊牙關硬生生把肌肉重新撕開,每天運動不讓它重新合起來,以達到她需要的活動範圍和靈活程度。 老師說這得歸功於她是當初是學醫的,知道極限在哪裏。別人不能模仿,她也不敢用在別人身上。 而她教導的學生,說起來現在都沒人相信,在入學之前連鋼琴的樣子都沒見過。有個聰明勤奮的學生,可能是港台的功夫片看多了,居然在手腕墜塊石頭練手指, 嚇得老師大驚失色。
當時老師手中最先進的武器,還是50年代蘇聯專家的那一套重心移動的理論。 用手本身的重量而不是敲打鍵盤讓鋼琴發出聲音, 無論是哪個手指在哪個琴鍵上麵, 總可以找到一個位置讓身體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練琴就是一個練習放鬆的過程, 速度的快慢完全取決於身體的放鬆程度。 她用這套理論去解決學生彈快速的曲目時候手痛的問題。
我不知道傅聰公開課的內容,但在當時上課的時候傅聰是老師口中提到最多的專家的名字,我想他應該是當時老師那一級院校能夠接觸到的最高水準的現場指導,在這之前,老師告訴我隻能通過通過演奏現場或錄像,去揣摩演奏家是如何達到那種效果。老師指導我的時候開始對音色的要求,通過對音色的追求,帶動技巧的進步,包括全身的放鬆,身體各部分的協調配合, 多樣的觸鍵方法,發力的位置和力度的控製, 踏板的正確使用等等。 母親是老師教學方法改變的見證人, 因為他們是既是師生關係,又是曾經的師姐妹關係, 這些知識,老師未教過她,她們的老師也沒教過她們。
如果音樂是一種語言,同一句說話,語氣不同,意思就不一樣。 國際比賽除了發現人才,也是一個立規矩的地方,對作曲家說話的含義,說話的語氣有自己固定的解讀, 比的就是誰更貼近作曲家的意思。當時剛剛打開國門,鋼琴係的老師對這些標準一片惘然。傅聰的演奏和教學,給老師們打開通往國際比賽的一扇門, 告訴他們比賽評委期待的聲音, 還有獲得這種聲音的方法。他為他們指出了努力的目標和方法,可以說是中國鋼琴演奏與世界接軌的首功之臣。
傅聰與朗朗是三觀不同的人, 完全沒必要相提並論。古代音樂演奏類似文物修複,強調的是傳承,要求盡量保留作品的原貌, 就像現在我們修複故宮,後人希望看到的和我們希望後人看到的都是故宮當年的樣子,幹這種職業最重要的品質就是謙卑。傅聰強調作品,隱去個人,是敬業的表現。誰會記住一幅名畫的修複者的名字。 如果人想在達芬奇的原作上表現自己的藝術風格,那是等人揍死的節奏。理解職業存在的意義,不嘩眾取寵,這種理念符合潮流,受同行和觀眾尊敬,一點都不過時落伍。
不管自己和家人受到的侮辱和欺淩,始終對同胞保持著善意,並通過自己的才學能力幫助同胞進步, 我不知道這樣還不叫愛國怎樣才叫愛國。 Tim Rice的生花妙筆,也無法道盡一個極權國家的天才出走西方世界時的委屈和掙紮。先生一路走好。
傅聰本身是庸師的受害者,他的老師讓他在手背上擱個銅板,彈琴的時候不能掉下來,讓他走了一段很大的彎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改掉手上的毛病。他所提出的關於技巧的解決方法,現在隻要輸入關鍵字,網上就蹦出一大堆,解答的非常好,非常詳細。而且像他這種級別的老師上的公開課,一般不再涉及技巧的問題, 但鑒於當時國內鋼琴係老師和學生的水平,他遷就我們先解答了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世界上當然有比傅聰先生造詣更高的演奏家,有比他更高明的解決技巧的老師, 但是在80年代初,我們隻等來了傅聰先生,那是雪中送炭的。
我是發了博文之後,才看到城裏的朋友上載傅聰上公開課的視頻,那是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聽他談肖邦。 老師當年指導我彈肖邦的時候也沒有提過傅聰對肖邦作品的分析。我想了一下,假如當年我看了公開課的視頻,我彈肖邦的時候會彈得比較好嗎?答案應該是否,那時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體會不到傅聰處理作品時候的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