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就在昨天,跟朋友聚聚散散毫不放在心上,隨便揮揮手轉身就走,再見是天經地義,因為來日方長。可是,不知不覺中都變了,聚會難,告別更難。
十二月回上海,幾乎每天會友,一來由於疫情,五年多沒回去,二來是真的老了,大家都分外珍惜再見的機會。
意識到來日不多是在五年前,兩位好友到了癌症晚期,再不見就見不著了。那時仍在上班,年假有限,抽出三個星期回上海去與她倆告別。一位在我的舊博文《插隊歲月的摯友》 中寫過。
另一位是發小,幼兒園和小學的同學。雖然文革中分別多年,因知根知底,一起長大,文革後重逢又走得很近。我倆都喜歡不著邊際地東想西想,她開始寫小說,成了小有名氣的作家,促動我也開始寫。
寫文章需要看書,我是下班後業餘抽空看看;她是自由職業者,二十多年整天在家看書寫書,成了書精,看書品味極好,不在馬馬虎虎的書上浪費時間。有這樣的朋友真好,按她的書單上去讀書,本本經典精華。就這樣,為了書交流,越交流越投緣。
可是,她突然被查出來得了癌症,經過幾年的艱苦治療,看似戰勝了癌症。正為此高興之時,癌細胞凶猛地殺回來了,死亡陰影籠罩了她。她獨身,又是情感非常豐富的人,由於治療的痛苦,情緒起起伏伏。然而她又很驕傲,不願讓外人看到她的脆弱,癌症複發的事刻意隱瞞了很久。唯獨對我,確診複發的當天便毫無保留告訴了我。因為隔著太平洋,很遙遠,我倆的友情很純粹很精神,抽象到遠離人間煙火。
她的治療,甚至連是否要安樂死,都來找我商量。她以為我永遠冷靜,不會跟著她的情緒迷失了方向。要說不受她情緒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能控製,不會跟著她哭泣。好朋友嘛,就是互相的垃圾桶,生活中遇到了垃圾事,就扔給朋友一點垃圾,發泄一下情緒。令我感動的是,當她身患絕症,聽到我家外國友人正在動手術,馬上提醒我,雖然她幫不上忙,但是我可以扔垃圾給她。因此,隻有非常懂得對方,包容對方,接納對方,才能成為優秀的垃圾桶。
五年前,終於在上海相見,她已病入膏肓,我倆清楚這是此生最後的相會,分別時沒忍住,兩個一致被視為“高冷”的女人相擁而泣。
我離開上海一個月後,插隊摯友走了,三天後,發小也走了。由於原本就身處兩地,與她倆難得見麵,加之又有過了正式的告別,沒留下遺憾,我能平靜對待她倆的離去。我常會想到她們,好像她們依舊活著,唯一的不同是,她們不再向我扔垃圾了。我呢,如果要扔,盡管可以去扔,扔到不蓋蓋子的雲間去,隻是我知道,麵對我的是永遠的沉寂。不免聯想到某些所謂的朋友,對於我偶爾的負麵情緒,也會不理不睬。所以,特別認同這句名言,“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他還活著。”
這次回上海,老同事邀我見麵,他九十年代下海,後來轉行進入殯葬業,具體說,就是建立墓園,經營墓園。如今,這位成了上海最著名墓園的老總,國際殯葬協會的副主席。老總邀請我去墓園聚會,因為發小葬在他的墓園裏。老總時間有限,一箭雙雕,不但跟我聚會,還可以讓我看一下發小的安息之地。
為了要去墓園,害得我大動腦筋,如何抵禦陰氣。去墓園不能穿紅外衣,那就穿紅內衣吧。我妹妹翻箱倒櫃,找出一串邪眼手鐲,那是土耳其同學送給她的禮物,非讓我戴上。大家對中東的邪眼 (evil eye) 不陌生吧?就是藍色的圓玻璃上畫著一隻眼睛(見下圖)。以前去土耳其和北非一些中東國家出差,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賣邪眼,當地人告訴我,這可是個好東西,可以避邪。我買了一堆邪眼鑰匙圈,回美後分送各位同事親友。祝大家平平安安。
(原創照片)
據說,中東國家有種迷信,如果有人因為嫉妒仇恨用惡毒的眼光看你,那是在詛咒你。而人造的邪眼裝飾是一種護身符,可以抵禦別人惡毒的目光。邪眼手鐲上的邪眼可以與惡毒的目光對視,充當抵禦惡毒的盾牌,從而中和負能量。
我想了想,墓園無非陰氣較足,可是陰氣不一定代表邪惡,有必要用外國的邪眼去對付那些入土為安的靈魂嗎?所以謝絕了妹妹的好意。
老總派了專車,安排了兩位40多年前的學生來陪伴我,學生也已退休,一路有說有笑,不覺來到了墓園。墓園毫無陰森森的氣氛,彷佛是個大公園,樹木茂盛、噴泉雕塑、草地池塘,平坦的水泥車道直通現代化大樓。樓內的接待大廳像是會議中心(convention center) 或酒店大堂,身穿製服的服務人員藹可親,有問必答,有求必應。接待台旁邊是咖啡廳,為客戶免費提供各色咖啡茶飲和茶點。
老總在後花園接待了我,多年不見,身材魁梧的他雖已年過70,卻跟年輕時代一樣,精神飽滿,活力充沛,思維敏捷,可見陽氣十足。寒暄後,老總帶我等一行,去墓園一遊。墓園裏有著太多的故事,一尊雕塑,一塊碑石,都在訴說曲折豐富的人生。老總介紹得有聲有色,他的記憶力極好,某某某,有名有姓,哪年發生了什麽事,記得清清楚楚。
提起墓園,老總實事求是,人固有一死,社會離不開殯葬業,總得有人幹這一行。難怪有人讚殯葬人士使人善終,無疑是在積善。然而,國人提起殯葬覺得晦氣,盡量躲得遠遠的。有生必有死,老總不迷信,願意幹這一行,而且盡心盡力幹好,擺脫國內殯葬業落後封閉的局麵,我佩服他的膽識。
為了辦好公墓,老總常去各國取經,讓公墓的運行專業化透明化,並融入了不少文化元素。比如,把墓園辦得像公園,也像人類文明紀念館。這個墓園的氛圍確實跟國內其他墓園不同,有些墓園墓碑擁擠不堪,燒香祭祀搞得烏煙瘴氣,滿地狼藉,令人壓抑。而這裏的綠化非常好,墓園被分成不同園區,有文化屆名人園,名人的雕塑比比皆是,而且還設有人文紀念館,收藏了近千位名士賢達的遺作和遺物,因場地有限,展品定期輪換。我參觀了當時正上展的“生命的禮讚”,除了文字介紹,展品包括書法大師吳昌碩的字畫、音樂家賀綠汀的鋼琴和樂譜、前上海市長、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會長汪道涵的辦公桌等。老同事能把殯葬業與人文曆史聯係起來,不可不謂人文意識濃厚。
老總不是隻注重名人,謀求暴利的商人,我最欣賞他的,是他對人的尊重,不分貴賤,平等相待。為此,墓園特地開辟免費埋葬貧寒孤老的公益事業,豎立了全國首個遺體捐贈者紀念碑,建立了新四軍廣場,也辟出了基督教徒的安樂園...... 總之,墓園的設計體現了老總海納百川的博大胸懷和尊重每個生命的慈悲境界。雖然不善用溢美之詞去當麵稱讚老總,但從內心欣賞和敬佩他,像他這樣脫離了名利的誘惑,出於人本主義情懷,專心致誌改造一個行業,在全民追逐名利的時代,更顯其脫俗超凡。
在他的陪伴下,我給摯友獻了花,探訪了幾位離世的老同事,還去拜見了恩師吳宗素的父母之墓,為兩位老人家獻了花。關於吳老師,我曾在舊博文《我在美國的第一個感恩節》中介紹過他家的情況以及他對我留學經曆的影響。
本想吳老師旅居美國多年,八十多歲了,難得回滬,我替他去給老人家獻一束花吧。回美後想告訴吳老師,這才得知他已經去天堂與父母團聚了。
老總告訴我,隨著AI的飛速進展,他們正著手發展與父母對話的新項目。隻要後人提供一定數量的父母說話錄音,通過AI,後人可以隨時隨地跟父母交談,雖然是AI在操作,卻可以聽到父母的聲音。多麽富有創意,充滿人間溫情的項目啊!
這會兒,窗外下著細雨,我在溫暖的屋子裏敲打鍵盤。停頓下來才意識到,曾幾何時,世上空驚故人少,集中惟覺祭文多。
芸芸眾生,與雨絲何等相似?來無聲,去無蹤。故人雖一個個遠去,卻留下了真誠、善良、溫情,如那細密的雨絲,滋潤著空氣、大地、和我的心靈。
如今,跟老友惜別帶上了不舍和傷感,我心口如一,一再重複:多多保重,後會有期。
我家東臨大海西接大河 幾個小區間有個運動公園 公園裏長期棲居有一些鳥類禽類 大家特別喜歡的就是那三個永遠形影不離的3個鴨子 還有小湖裏烏龜一家 公園連著大河 河裏有海牛海豚 喜好在公園運動的一些老人離世後捐植了樹和椅子 跑步時都還能看見那些熟悉的名字 有時停下來問候他們 還能跟他們/她們聊聊天 可能這就是他們心中的天堂了
有一次我在芬蘭赫爾辛基晚間按穀歌地圖步行,進了一個大鐵門。不一會,一輛警車停在我旁邊,警察小哥說這是一個墓園,馬上要關門了。要不是他看見我,我可能要被鎖在墓園裏一夜了。後來白天我又步行穿過這個墓園,看見園丁在護理花草,小徑上有騎車的,有走路的。
還有一次我在德國出差,周末和一個英國同事到阿爾卑斯山。回程在路邊找了一個旅館住宿。第二天醒來才發現,旅館的後窗外就是一個墓園。雖然出乎意料之外,但也就是一笑了之。
有一次去美術館看我所喜歡的法國畫家 William-Adolphe Bouguereau 的畫展,看見他的一幅作品 《The Song of the Angels》。注釋寫道,這幅畫被洛杉磯地區的 Forest Lawn 墓園裏的一座博物館收藏和長期展出。
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_Vierge_aux_anges
祝海風新春快樂,健康平安!
海風說得對。隻是我聽得心裏很難受,畢竟身處這個年齡段了。
給海風拜年!祝2025身體健康!平安喜樂!闔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