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春天,接到小凱的微信,短短一句話:你什麽時候回來?再不回來我怕就見不著了。
那年春天,某人因做了手術仍在恢複期,需要照顧,可是也不想錯過見小凱最後一麵,進退兩難。上天憐惜我,某人狀況突然有所好轉,於是當機立斷飛一次上海,速去速回。
小凱曾跟我在一個村子插隊。雖然我倆同為初中69屆,但因我的中學是“集體插隊”試點,即全校69屆學生都被發配去黑龍江同一個人民公社插隊落戶,我們1969年11月就抵達了黑龍江邊,算是69屆插隊的先頭部隊吧。小凱則是跟著大部隊,1970年4月來到我們村的。
集體插隊使得一個小小的村莊一下子增添了200多名十六七歲的上海知青。人多,按班級和學校分住在不同宿舍裏,吃飯去知青食堂。為了怕我等少不更事,鬧得天翻地覆,上海特派了一些幹部跟隨我們“插隊”。他們雖然依舊拿著國家的工資,但也夠慘的,一大把年紀還跑到農村吃苦。其實他們的年齡在30-50之間,中壯年,然而在一群青少年眼裏,都是老人家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小凱,應該是在70年的夏天。我們村靠著黑龍江,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可是耕地有限,於是乎,便去山丘之間尋找可耕田,終於在離村子幾十裏外的地方找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大荒原。大興安嶺地區人煙稀少,我們一個公社五個生產大隊,大隊之間都隔著好幾十裏地,各個大隊自立山頭,互不相幹,隻要是在公社範圍內的土地,誰愛種誰種,無人爭搶。隊裏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往前開,撞到森林山包了,掉頭往回開,如此這般,我們生產大隊(也就是我們那個村子)有了巨大的耕田。
由於耕地離村子太遠了,就在曾經的荒原上搭了幾間簡易的木頭窩棚,成了我們村的“地營子”。每年六月,冰雪融化了,凍土解凍了,近百天的無霜期來了,村裏便派一些青壯勞力去地營子種地,九月收割完了莊稼再回村過冬。
地營子除了睡覺的窩棚,還有一間廚房,安排了兩個勞力為幾十人做飯。主管做飯的是當地老鄉老何頭,近四十歲,威而不猛,麵目端正、寡言能幹。做幫手的是一名上海女知青,就是小凱。小凱1.65米的個子,長得比較壯實,不像我們那時候,不少人依舊像麻稈,弱不禁風。她的五官很有立體感,長長的眼梢,高高的鼻子,很經看。跟老何頭一樣,幹起活來,手腳麻利,一看就是個能幹人。
我第一次見到她,她正挑著一擔水,從顫巍巍的木板條走上灶台,把兩大鉛桶的井水放在灶台上,倒入大鐵鍋,為幾十個人熬玉米大碴子粥。換了我,肯定會用水勺一勺勺地往鍋裏添水,怎會想到可以架塊木板直接走上灶台?小凱幹起活來,真是潑辣利落!
平時她從不閑著,在案板上壓麵團、做饅頭、洗菜、削土豆皮。因為每天三頓飯要做許多饅頭,根本不可能用手去揉麵,而是用一根碗口粗的杠木按壓,隻見小凱除了用胳膊,時而單腿跪在杠木上,借用全身力量按壓麵團。說實在的,天天為六七十人做飯挺辛苦的。
鄉裏鄉親的,每天收工回來,男的會幫著廚房挑水劈柴燒火,女生會幫著清洗準備食材。廚房是地營子的中心,那裏人來人往,大家有事沒事,都會去廚房看看,嘮嘮嗑。
小凱忙著幹活,說話幹脆,沒廢話,有一股英武之氣,對此我很欣賞。當年由於家庭原因,為了保護自己,我不跟人多話。回首往事,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去插隊了,還會在行李裏放進一本初中的代數課本,一本7毛5分買來的有著綠色塑料封皮的《袖珍英漢字典》,還有一支口琴?這讓我顯得有點與眾不同,想入非非,因此我的不聲不響常被人解讀為清高。
不知何故,小凱不認為我清高,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交談中,發現我倆有相似的家庭背景,都對文革抱有怨氣,於是話越說越投機。促進我倆友情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小凱也有一支口琴。
那會兒在地營子,早晨六點出工,晚上六七點收工。北方日照很長,太陽四點東升,晚上十點西落。盡管在農田裏幹了十多個小時的活兒,晚飯後太陽依舊掛在天空,我們又處在活力四射的青少年期,難得有人會在天黑前上床睡覺。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打牌唱歌,也有人裝模做樣學毛選,寫革命日記。
小凱和我時而會坐在灑滿金色夕陽的場院裏吹口琴,微風習習吹來,周圍一望無際的綠色麥苗搖曳起伏。
我倆吹口琴都是自學的,但是她會打拍子,我隻會瞎吹,便從她那兒學上一兩招。由於我媽媽喜歡音樂,我知道的歌曲比她多,沒有樂譜,就一個個音符吹給她聽,幫她記住。為了練習,我倆一支曲子可以來來回回吹上好幾遍。在萬分枯燥的歲月裏,無人抱怨我們單調的練習曲,相反還常常有人要求我們吹上一段。
在我的記憶裏,所有跟小凱的交往都發生在地營子,或許因為當時生產隊派活都根據宿舍,我倆不在一個宿舍,幹的活也不一樣。
在黑龍江呆了四年之後,我終於逃離了農村。我走了以後,聽說小凱也離開了黑龍江,轉去浙江的寧海老家插隊。再後來,大家各忙各的,我又出國了,跟插友失去了聯係。
直到千禧年我回國探親,一名鄰居也曾去我們公社插隊,但跟我不在一個村。他告訴我,我的隊友在找我,讓我回了上海就跟他們聯係。剛聯係上,隊友們就接二連三跟我聚會,有位開飯店的插兄,邀上了所有已聯係上的隊友,去他飯店聚會。在那裏,我遇到了二十七年未見的小凱,她特地從寧波趕來,為的是見見我。
小凱在寧海轉戰了幾年後,終於離開農村去寧波上學工作,在那裏她結婚生子,安家立業。我倆再遇時,她已成了法官,我覺得她適合當法官,邏輯清楚,幹脆利落,英武威嚴。
之後每次回國,我倆都會找時間見麵,時光消逝,人事變遷,卻絲毫不影響交流,這就是所謂的三觀一致吧,走到哪兒都是同路人。
2017年回國還見到了她,跟幾名好友一起住了幾天,每天結伴出門遊玩,回家聊天聊到半夜。小凱一如既往,為我們掌勺做飯,我幾次主動幫廚,但她看不上我的笨手笨腳,叫我一邊呆著去。記得我們約定,等她老公退休後,一齊來美國,屆時我請假帶他倆遊玩。
可是不久傳來她得病的消息,開始說是頭疼,檢查結果是良性腦瘤,輻射治療,還動了手術。我倆常在微信上聯係,她一如既往的樂觀豁達,我以為病情得到了控製。到了2018年的秋天,她說健康恢複太慢,決定去住院好好檢查。不久,另一位好友告訴我,小凱得了胃癌,晚期,醫生預計她隻能再活一個月了。
可是,在微信上,她依舊活躍,給我發好文、笑話、美片,送來節日的祝福。她說自己出院了,正在中醫治療,我無法斷定她是否知道醫生的診斷。那時,某人進醫院做了心髒搭橋手術,我疲於照顧病人,無法脫身回國去看望小凱。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四五個月過去了,她又住進了醫院。後來小凱來微信了,問我什麽時候回去。
當我告訴她已買好了機票,她發來了醫院的地址,並囑咐我上午去看她,因為寧波人講究上午陽氣足,這個時段去陰氣重的醫院,可以避災。想到她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卻還在為別人考慮,甚至包括這些有的沒的陰陽氣,不勝唏噓。
四年前的五月,我終於見到了病床上的她,已經好久不進食了,靠點滴維持生命,此間她迎來了孫女的誕生。小凱見到我笑了,我也笑了,雖然是在傷心的情境裏,老友相見,還是開心的。我握住她溫軟的手,坐在她身邊,這會兒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了,就這樣,朋友相伴,無言中回首共同走來的路,夕陽下兩個吹口琴的少女。
六月,她走了。
小凱,又是六月了,我在想你。
小凱和我時而會坐在灑滿金色夕陽的場院裏吹口琴,微風習習吹來,周圍一望無際的綠色麥苗搖曳起伏。————兩人用琴聲相互陪伴,抱團取暖,共同抵禦著北大荒中的鄉愁和孤寒。多麽淒美的浪漫。。。
結尾寫得好克製,卻憋得俺直想哭,海風處理得真好:))
周末快樂!
周末快樂!
我家的那位也是您一屆的插隊苦孩子,看過他臨下鄉前的全家合影。照片上的年輕人,一臉的稚氣,剛滿十六歲!
換到今天,誰家舍得放還沒成年的孩子,就這麽出去謀生了?
時間維度:從青春到老年到生命終點。
空間維度:從黑龍江到上海到美國。
記得那時寫上海知青故事寫得最好的是葉辛,如《蹉跎歲月》。他的風格顯示了江南水鄉即使是男人也吳儂軟語,和北方黃土地上產生的柳青和路遙的幹旱耿直的感覺形成鮮明對比。
無人落座的長椅,直線和斜線的延伸,明暗和冷暖的對比,好圖。
我們這代人的插友中,已有不少人陸續走了。那年月累狠了都一裹衣服隨地躺,無人曉得注意身體呀。
寫得真好,情真意切,很感人。同讚。
喬兄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