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的博士論文委員會裏有三位教授,一位是我導師,另外兩位是係裏的教授。導師和一位老教授幾年前過世了,都活到近百歲的高齡。還有一位,是三人中最年輕的,當時40多歲,推算下來,如今也該80多了,卻仍在工作。提起來讓我這當學生的相當羞愧,老師老當益壯,學生卻告老還鄉了。
離開學校後的三十多年裏,跟那兩位去世的老師常聯係,唯獨跟這位沒有保持聯係。主要因為當時聯係多用書信,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我最終放棄了。
有次舊地重遊,特地去母校看望這位教授。有個學期,他在辦公室給我上“自學”課 (independent study),就是開小灶,一對一上“測試理論”課。我熟門熟路到了他辦公室,門關著,敲敲門,他在裏邊喊“進來”。打開門,嚇了一跳,滿屋滿地都是書籍文檔,辦公桌電腦旁的書和文件堆了有兩三尺高,地上也是一摞一摞的書籍,還有雜亂無章的紙片文件夾,幾乎沒有插足之地。隻得站在門邊,隔著紙山,敘了會兒舊。
這位教授平易近人,從來不讓我稱他為某某教授,而要我直呼他“瑞克”。他是1984年秋季來我們係的,我也剛進博士班。給我上課的時候,他剛搬進辦公室不久,書放到了書架上,地上有不少紙箱,裏邊的東西還沒蔓延到整個辦公室。
瑞克矮矮的個頭,微胖,頭發、胡子、眼睛都是深棕色的,圓臉上總帶著友好的微笑。他不修邊幅,要不是手裏拎著沉重的公文包,人們會想當然地以為他是“老墨”。但是他一開口,英語純正,說的話題又都需要三四個音節的單詞,這時候明白人會反省,以貌取人絕對是一種偏見。
瑞克的專長是“定量心理學”(quantitative psychology) ,這專業聽上去高深莫測,我也不知吃了什麽藥,請他監督我自學。他曾在美國測試服務中心 (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ETS) 工作多年。ETS就是那個設計、管理 GRE 和 TOEFL 考試的機構。為了保證考試的有效性和可信度,請了瑞克這樣的專家,不時用統計學對考題和整個考試評估測量。
長話短說,瑞克教我的“測試理論”,基本都還給他了。皮毛自然還記得一些,也記得若幹專業詞匯,可如果要我細說,那就需要好好做功課了。瑞克那會兒除了上大課,還好心監督我,加上他是係裏新來的教授,仍在適應期。有幾次在教學樓的走廊裏見到他,覺得他的公文包越來越鼓,笑容也帶上了一絲疲倦。
有一天去上課,他在淩亂不堪的公文包裏翻來翻去,最後把一大包紙啊筆啊全倒在辦公桌上,從中找出幾張手寫的筆記,告訴我他前一天晚上把要學的兩個章節裏最重要的理念都替我寫下來了,讓我回去好好學習。那麽忙的教授,還替我寫學習提綱,真感動啊。
跟他熟了以後,他告訴我,書架上的有關書籍,我喜歡看的,盡管借去看。我有自知之明,飯要一口一口吃,還是啃完了課本再說吧。可是,我意外發現,在他的藏書裏,有英文版的四卷毛選。他竟然還問我,是不是出了第五卷了?我說是啊,但是不知道有沒有英譯本。我問他,你看過毛選嗎?他居然都看過。
接下來,他告訴我,六七十年代,他在伯克利上學,參加了許多反對種族歧視,爭取“公民權益” (civil rights) 的活動。年輕人嘛,熱血沸騰,加之他又是南美移民的後裔,自然很崇拜南美的一些“革命家”,如阿根廷的遊擊隊領袖、馬克思主義者格瓦拉(Guevara),甚至動了去阿根廷參加遊擊隊的念頭。那時候,他跟同伴認真學習了毛選,尤其是關於遊擊戰的論說,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老毛太右傾了。
我告訴瑞克,幸虧他在美國批評老毛右傾,要是在中國,一定是現行反革命,說不定已經被槍斃了。這讓他很憤怒,怎麽可以如此專製,沒有言論自由和人權?所以啊,跟美國的革命者說話不就是紙上談兵嗎?
一個學期接觸下來,我感覺瑞克越來越忙,後來忙得連上周教了我第幾章也忘了。講課、改作業、開會、做研究、寫論文、申請研究經費、還要幫我寫講義,看似是胡子眉毛一把抓.,本來他是全然不用在我身上花工夫的,隻要解答一下我的問題就行了。
有一天跟導師匯報學期修課情況,導師說,完全可以想象瑞克的處境。瑞克的盤子太滿了,卻還在不斷往盤子裏裝東西,實在裝不下了,就把一個拋入半空,就像雜技裏的“丟擲”雜耍,拋到空中的東西越拋越高,越拋越多,這樣下去的話,最後總會有接不住,摔到地上的。
畢業後,我有時會想到大好人瑞克,眼前出現的畫麵是,他端著滿滿的大盤子,看著空中落下來的拋擲物,周圍的地上是拋擲物的碎片。我猜想他累了這麽多年,一定早退休了。
前兩天,母校給我寄來最新一期的校友雜誌。一打開,看到了瑞克的近照。大眼睛炯炯有神,依然帶著一臉微笑。最近,他入選了美國教育科學院的院士。全美隻有兩百多名教育科學院士,都是美國教育界最傑出的學者。
我仔細讀了那篇文章,瑞克沒有變,他堅守自己為各族裔爭取公民權利的價值觀,正視曆史留下的問題,探討用各種方法幫助不同背景的人在專業領域獲得成功。為此,瑞克被視為跨學科研究的傑出學者。
在那篇文章的最後,瑞克對年輕一代學者的建議是:
One needs to stay on the high road regarding pursuing one’s own interests: put in hard effort, stay true to scholarship and your values, and finally, think about how you can contribute to the good of our society and the lives of others. Find pathways that create healing and opportunities for success among people.
(大意是:在(研究)興趣方麵,要堅守正軌,即努力工作,忠於學術和自己的價值觀,考慮如何為改善社會和他人生活做出貢獻,並尋找途徑為人們創造康複和成功的機會。)
畢業前,我曾請他寫過推薦信。他說先要問我一個問題,再決定怎麽寫。他的問題是:你覺得怎樣對待下司才算一個好領導?因為反感媚上欺下的勢利鬼,我回答說,好領導應該是公平的,尊重下司,努力理解下司。瑞克說他可以理解“公平”,但是我希望領導能尊重、理解別人,就帶點理想主義了。可是,他建議我不要放棄這樣的想法。這可能就是他說的,忠於自己的價值觀,幫助別人在專業領域裏獲得成功。
後來,我時常會想到這次對話,進了管理層後,我常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到公平,學會換位思考。老師,是個很好的職業,老師的一句話,有時會影響學生一生。說實在的,幸虧年輕的瑞克沒有去阿根廷參加遊擊隊,否則我就無緣遇到如此有趣的良師了。
那個年代還有真的左派,右派。現在我看大多是形左實私,或者形右實私而已。
這本古董級的美共反華言論集,喵一眼,既覺得穿越得厲害又感到有點麵熟陌生,內部出版的年代應該剛好是瑞叔風華正茂想去阿根廷打遊擊時:)
感人好文,讓我想到了人參花的上司。不懂quantitative psychology,隻知道一點點cognitive psychology,原來認識一個院士是搞這方麵研究的。。。
有反思才能前進呀。謝海風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