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Kim是八十年代初,在校園裏。一個剪著短短的頭發,有一雙明亮的黑眼睛,曬得黑黝黝的亞洲女孩,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在遇到Kim之前,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說中文了。
從舊金山機場出關之後,見到了我大學的老師,他正在斯坦福大學做訪問學者,囑咐我說:你到了美國,別老悶頭念書。念書,在上海圖書館也可以念。來了,就應該See the country, meet the people 。我一聽,什麽?讓我四處遊玩,廣交朋友?這恐怕難以做到,畢竟那時候,囊中羞澀,正想著如何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別吃了上頓沒下頓。老師建議我住到美國人家裏去,同吃同住同勞動,唯有這樣,才能提高英文,了解本土文化。
我一向佩服這位見多識廣的老師,他的指示,當然要堅決執行。幸運的是,我去的是一所較小的私立大學,又是該校第一名就讀碩士學位的大陸學生。物以稀為貴,學校上上下下對我特別熱情,校長和教務主任,都是解甲歸田的外交官,深諳入鄉隨俗之必要,自告奮勇幫我物色美國家庭。這時候,負責學生事務的院長勸他們別忙了,她把我接回了她家。就這樣,開始了我跟三個美國家庭五年的“三同”經曆。
我給自己定了條規矩,三個月不說中文,隻說英文;結果不知怎麽的,三個月變成了六個月,六個月變成了九個月。直到一個學年結束,我在大學的暑校教中文,才又開始說中文了。
Kim的普通話說得馬馬虎虎,一聽就不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果然,她是馬來西亞的華僑,會說一點兒廣東話,她最強的語言是英文,一口倫敦音。那個暑假,她跟著一位教授單獨上課 (independent study),為的是早日念完中文學士的學位。給她上課的教授是中文暑期班的負責人,於是,我倆常在教授辦公室和校園遇見,一來二去就熟了。
對她的倫敦音,我很好奇,原來她在新加坡念了三年小學,後來轉學去英國,在那裏念完了小學和高中。高中畢業後,在英國和美國上大學,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至今還沒本科畢業。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坐在她公寓的陽台上,陽台下麵是沙灘,沙灘上有戲水的孩子,抬頭是一望無際藍色的太平洋。
我當時是個十足的書呆子,對景觀房、名牌車、名牌衣之類的,毫無察覺。或許因為我住在院長家,她家在一個富有的小鎮,離海邊很近,院長的社交圈裏,白富美(白人、富有、美國人)為主,對於美國中上階層的生活,已相當了解。Kim跟那些白富美的生活似乎沒有顯著的不同。
Kim 開著寶馬帶我去這去那,偶爾有小夥子過來搭訕,誇她的車,她一開口,純正的倫敦腔,讓小夥子一愣一愣的。她笑起來很好看,黑眼睛忽閃忽閃的,整齊細白的小牙齒。我根本搞不清楚車的牌子,車,在我的眼裏,隻有大小、形狀、顏色的不同。或許,正是我對物質的木知木覺,讓Kim覺得滑稽、新奇。
有一天,她拎來一個旅行袋,打開一看,十幾件衣服,基本都是T恤牛仔褲。她說買了太多,壁櫥放不下了,拿來給我穿,物盡其用,我信以為真,全盤收下。現在回想起來,Kim用心良苦,看我整日穿著大陸帶來的一本正經的服裝,活像個中年婦女,特意送來“本土化、年輕化”的戲服。果不其然,穿著她的衣服進了課堂,學生連說,老師真年輕。聽得我心花怒放。
Kim提到她的家庭,父母親在東南亞一帶做木材生意,她還有一個妹妹,在英國留學。有一天她給我看照片,照相簿裏有一張集體照,二十來個二三十歲的年輕男人端端正正站了兩排,第一排坐著的是一些中老年人,正中一老頭,旁邊有男有女,女的較多。她告訴我,那老頭是她父親。我想當然地說:哦,這是你爸公司裏的員工吧?她說:是我哥哥。我問:哪個是你哥哥啊?她說:都是我哥哥。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那些男人看看都差不多年紀,長相也各有異,不說,絕不會猜到來自同一個家庭。
原來,Kim的父親有五房太太,二十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她母親是“五太太”,最年輕,最受寵,曾經是父親公司的雇員,算是職業女性吧,嫁給她父親後,仍舊介入公司事務,五房太太中,唯一的一個。父親非常信任母親,把家庭內部的財政也交由母親掌管。她母親需要根據五房太太的情況,公平合理地分派每月的開銷。那些哥哥們,有的工作,有的上學,有的幫父親做事,有的在其他行業。Kim的母親非常能幹,也講道理,其他四房都跟她母親相處不錯,家裏一旦出了什麽事,怕給年邁體衰的父親添堵,四位太太私下裏都找母親幫著處理。
Kim說得很坦誠,除了五房“媽媽”,還有幾位“姨媽”。她家的管家、女傭、公司的員工,不少人是她父親的情人。我問:你媽媽知道嗎?知道要氣死啦?她用飽經風霜的眼光看了看我:我媽媽當然知道,每個月還要給她們生活費。
由於父母忙著做生意,小時候Kim由傭人帶大,到了上學的年齡,就被送到新加坡,之後又被送到倫敦,從六七歲起,她就離開父母,住寄宿學校。Kim的眉眼之間,總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她幾次三番提到,父母給她的隻是錢。在她的眼裏,父母像陌生人一樣。
我們談起未來的計劃,我目標明確,讀博;她的一直在變,今天說,想去南美看看,明天說,去西班牙學西班牙文,那年,她25歲了,假如好好學習,一年之後就能拿到學士學位了。我勸她,你好歹把大學念完,可以一門心思找工作。她不置可否,既不反對,也不讚同。似乎她的母親也在催她,希望她念完了書,回去幫母親一把。
秋季開學了,Kim繼續修課。有一天晚上,她打電話來,說第二天要回馬來西亞奔喪,父親去世了,她的口氣很平靜。問她什麽時候回來?她說不知道,葬禮,還有隨之而來的祭奠活動,大概需要兩三個月吧。她倒是給了我一個承諾:反正在你畢業前,我會回來的。
第二年春天,我畢業了。她沒有回來。
我倒是希望她又去遊山玩水,廣交朋友了,而不是悶在那個關係複雜的大家庭裏,跟她母親一樣,成天三思而言,三思而行,處處提防,事事小心。
記得她的中文名字叫“美金”,她曾自我譏諷:我的英文名字叫Dollar 。那天,她穿著黑色的T恤和淡米色的七分褲,笑得很好看,黑黑的眼睛閃閃發亮。
海風和人參花的故事都特別的棒!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4cfD4zrIgM
kim有23個哥哥,也是蠻稀奇的:))
謝謝分享!
“3同,年輕化,本土化”,生動有趣。
海風的故事又真又實又親切,超級喜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