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九)
(2004-08-16 18:33:37)
下一個
在北京﹐程敏子開始跟柳葉舟結成了忘年之交。
柳葉舟恰恰是居於程忘言教授和他的小女兒程敏子兩代人之間的年齡正中點。柳葉舟甚至有點知道當年出現在老師家的這個小女孩並非師母靜君之親生﹐但老師師母沒有解釋﹐葉舟也就沒有打聽。及至數十年後在老師的平反追悼會和師母的奠儀上重逢﹐知道她是唯一陪伴老師師母度過漫長苦難生涯的孩子時﹐葉舟就對她敬重有加了。後來邱仁傑向葉舟提起﹐這個程敏子文學基礎在現今青年中已是絕無僅有﹐葉舟就渴望跟敏子做個朋友了。她對仁傑說﹐“你﹐何不想法培養她﹐也算對程老師補盡一番心意﹖”
“這﹐好是好﹐但不知她自己作何打算﹖”
“她自己也未必有什麼明確的打算。”
“留在家裡授課﹐沒有社會出路。進編製吧﹐手續又挺難。”
“難道沒有辦法可想﹖”
“現在我也是上不靠天下不著地的人了﹐我沒有力量呀。”
葉舟說﹐“老的不行小的行。你大女婿北京城裡路路通。找他準管用。”
“也不知……”仁傑支唔著說。
“要不﹐我出麵找人去。”葉舟自己的級別本就不低﹐在北京多年﹐得力的關係也不是絕對沒有。
“我﹐我﹐先跟阿瑜打個招呼吧。”
第二天﹐邱亦瑜的丈夫李宗德給嶽父大人來電話了。
“她戶口在哪裡﹖想進大學還是進你們的院所﹖”
“戶口在上海。沒有人事編製。我也不知道她的具體打算。要是很難辦﹐就算了。”
小李笑了起來。“您要我辦的事我能對您說不行嗎﹖把她自己的意思問清楚了再給我個電話。”
使仁傑和葉舟吃驚的是﹐敏子不想留在北京。
她說﹐“我想回上海。以後讀書還是工作﹐還沒想好。變化來得太快太突然了。我想﹐至少應該把自己的窩建起來。”
敏子對這套寬敞漂亮住房的反應是簡直不能相信政府的大方和哥嫂的慷慨。“給我﹖我一個人住﹖戶主是我﹖這麼大這麼好的房子……﹖”
曉陽在背後鄙夷地說﹐“假惺惺﹗”
大哥對敏子說﹐“你會寂寞一點。但獨立住開﹐絕對必要。這房子是叨大舅舅的光得來的。政府給的。是你的。以後有什麼事﹐直接找我就是。”
謝迎勝在電話裡說﹐“好極了﹗你好好佈置一下吧。下次去上海﹐我一定登門拜訪﹗”
“住在我這裡﹗”敏子說。
“不。我有不用付錢的賓館住﹐何必麻煩你﹖”
“那像自家人嗎﹖”
“你舅媽去上海一定住你家。好不好﹖”
“好﹗”
“還有﹐敏子﹐你錢夠用嗎﹖”
“錢很多﹗很多﹗大舅舅給了我不少錢﹗”
真正要動手購置傢俱配設窗簾以及一應家用物品時﹐敏子又犯難了。她對上海﹑對像樣夠格的家庭生活﹐實在已太陌生了。
她找到了最佳最熱心最忠誠的幫手。那就是鄒菊仙方小芳母女。
鄒菊仙和方小芳仍然住在她們原先的單間小屋裡。文化局答應給方小芳分配房子——她如今已經是作家協會創作聯絡室的專職幹部了——據劉紀冰說這是他多時以來鍥而不捨地努力替小方爭取的結果——對此小芳倒也並不懷疑——但是﹐文化局係統物質資源極為稀少﹐而成名成家卻又無房無屋的對象又特別的多﹐而小芳母女倆人的居所有十一平方米﹐認真比起來﹐不算特別困難了﹔因此﹐希望是存在的
﹐等待卻是無盡的。劉紀冰曾經試圖用這一點來軟化小芳的意誌﹐使她回心轉意。他說﹐“在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光是房子這一個門檻﹐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跨不過去。聰明人何苦給尿憋死﹖”
“會分的。不過得等等。我算老幾﹐能說要就要﹖”
“那你就等著吧。每過三年﹐去催問一下。”
“你著什麼急﹖”
“替你著急﹗扳扳手指看﹐離四十歲還有幾年﹖”
“怕我沒人要﹖”
“不﹗有個癩蛤蟆﹐脖子伸得都快脫臼啦﹗”
“難道為了愛惜癩蛤蟆的脖子﹐天鵝應該自我犧牲﹖”
“天鵝也會到更年期的﹗”
“老天鵝也還是天鵝。”
“你這麼自信自傲﹖”
“是你打的比。”
“小芳﹐我很認真很嚴肅。考慮一個月﹐給我個答覆。”
“答覆什麼﹖”
“不能再當兒戲了。”
“究竟指什麼事﹖”
“我們的婚事﹗”劉紀冰發火了。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小芳一本正經地說。“我早就十分明確地回答過你了。婚事﹐沒有這會事了。我不願跟你結婚。不願。不會改變的。你別誤了你自己的大好年華。脖子﹐對不起﹐你的尊脖﹐歇歇吧。方小芳並無可取之處。窮人家﹐苦出生。學歷低﹑工資低﹑相貌水平低﹐年齡高﹔三低一高。你大文豪還愁找不到好姑娘﹖”
“總得有個充足的理由吧。”
“我們的路子不同。方向不同。與其以後天天吵架﹐不如不要跳這火坑。”
“我沒反對過你。我一向很尊重你。”
“好。罪責在我。是我反對你。”
“你﹐究竟為什麼﹖”
“難道你真不知道﹖”
“很可笑。”
“很可悲。”
“誰可悲﹖”
“我。”
“我……唯一感到有負於你的是……”
“別說了。我知道你指什麼。沒關係。別那麼婆婆媽媽。”
這樣﹐小芳終於訣別了劉紀冰。她明白劉紀冰不願揹上一個“始亂終棄”的惡名。那時﹐在那一輩人裡﹐有點理性的人還講究這個。
程敏子考慮再三﹐向小芳提出﹐請她搬來同住。一則鄒菊仙可以住得寬舒些﹐二則兩個未婚女性一起生活﹐可免孤寂﹐生活上還能彼此照應。
小芳跟母親商量。
鄒菊仙想了好久。
她說﹐“敏子絕對誠心誠意。但是﹐這事﹐還得從長遠去想。從單一方麵考慮﹐是再好不過。不過﹐大姑娘等出嫁的日子﹐不會長久。你們兩個人都一樣。以後﹐你有你的人來人往﹐她有她的人來人往。情況一有變化﹐不方便的地方就顯出來了。那時﹐大家為難﹐都不好說。再分開﹐難免傷感情了。我想﹐人﹐獨立最要緊。我們母女﹐相依為命﹐沒有問題。你有人來﹐我看看風雲氣色就知道該不該走開﹐該什麼時候回來——”
聽到這裡﹐小芳笑了。“你好心計﹗”
“我是你媽。”
“不過﹐媽呀﹐有過那種情況嗎﹖”
“怎麼沒有﹖你不記得我記得哩。”
“講得對。媽﹐做爺娘的畢竟有經驗。怎樣回答敏子呢﹖”
“靈活性吧。有需要時﹐就住下。但不搬過去。”
開始敏子對小芳的婉拒頗不理解﹐鬱鬱不樂了好一陣子。但是﹐鄒菊仙卻每天主動過來給敏子清掃房間﹑洗滌衣物﹑燒飯做菜﹐這使敏子吃驚不小﹐又大惑不解。“這怎麼可以﹗”她說﹐“我什麼都會
做。我是體力勞動十多年的鄉下種田人啊﹗”
鄒菊仙說﹐“敏子﹐我方媽媽不是來服侍你。我曉得﹐一個人單獨過日子做飯洗衣太麻煩﹐一大半的時間精力都扔這上麵去了﹐很可惜的。你﹐還有我家小芳﹐已經硬生生浪費掉太多年歲了。我還有幾斤力氣﹐這種繁雜事情我來替你們做。你們讀書寫字﹐有出息的。”
小芳說﹐“我們住得又不遠﹐敏子還是動動腿過來吃飯吧。你那新房子﹐就不要開油鍋煎炸烹炒了﹐省得燻黃牆壁弄得滿屋子的油味。衣服嘛﹐你那新式洗衣機﹐我們兩家三個女人的衣服做一鍋洗﹐我們沾你點兒光又不浪費水電。反正﹐儘量節省人力物力﹐避免重複勞動。”
“好是好啊﹐我怎麼可以白沾便宜呢。”
小芳想了想說﹐“我直話直說。你貼飯錢。買﹑汰﹑燒﹐我媽包了。兩個人的事也要做﹐三個人的事一樣做﹐一點也不多費勞力。”
敏子笑著說﹐“你好意思依靠媽媽吃伸手飯﹐我湊一腳算啥﹖你媽做牛做馬哪天是出頭之日﹖”
鄒菊仙說﹐“已經出頭了。小芳回到了我的身邊﹐你程家小妹程敏子又像前世天定似地來到我的身邊﹐我心裡已經一烙鐵熨平了。我還盼什麼﹖”
“要盼的東西還有不少呢。”敏子笑著說。
“我不盼。”鄒菊仙非常靈敏。“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嫁雞嫁狗也好﹐獨身主義也好﹐不嫁不獨也好——”
小芳“咯咯咯”笑起來說﹐“媽名堂特多﹗”
“當我老古董﹖我不也是年輕人過來的﹖你們的那些名堂﹐哪樣我不懂﹖”
“所以﹐敏子﹐不要以一般眼光看我媽的安排。講生活能力﹐講吃苦耐勞﹐我媽﹐你﹐我﹐我們三人﹐誰沒有資格當世界冠軍﹖今天﹐媽媽要幫我們一把﹐讓我們專心拚前程﹐我們能不聽她的﹖”
小芳這幾句話說得敏子眼睛裡淚光閃閃。她說﹐“我的福氣怎麼這麼好﹖總會有個媽媽來保護我﹗”
“量大福大。敏子﹐你的福氣是你自己修來的。”鄒菊仙說。
“可是﹐”敏子含淚遲疑著說﹐“你小芳騰出時間心力﹐隔不久出本詩集﹐我呢﹖我不做家務不燒飯洗衣﹐就越養越懶了。”
“所以你要定個方向。”小芳說。“過去﹐我們都像從山上往下滾落的石頭﹐完全身不由己﹐沒碎就是洪福。今天﹐總算平穩了。你得好好想想﹐該怎麼走自己的路。”是呀。該怎麼走自己的路﹖
敏子非常惶惑。
所有的災殃﹑苦難﹐迫害﹑羞辱﹐貧窮﹑饑寒﹐都結束了。來得像風﹐去得像夢﹐雖然煎熬苦久﹐但終成過去。現在﹐上海戶口有了﹐寬敞的住房有了﹐錢也不用愁了﹔但自己卻已孑然一身。媽媽的去世﹐敏子腳下的大地猶如崩裂一半﹐使她無法平衡立足。以往的那麼多年﹐敏子是為大婆和媽媽而活﹐也可以說﹐因有大婆和媽媽而得以存活。敏子絕非鐵心冷血的剛強女性。她在精神感情上總在尋求和憑藉著某種依賴和支柱﹐以獲取對付無情世界殘酷現實的力量。她極其害怕孤獨﹐不能抵受那種舉目無親的徹底無助感和缺乏感情相濡互補的寂寞感。如果是這樣﹐她覺得生不如死。她之所以要小芳搬來同住﹐就是出於這種心態。
親人﹐不能說一個也沒有。找到了大哥﹐且近在咫尺。大哥是溫和客氣的﹐但缺乏難分難捨的手足溫情。大哥的精神世界是一個難解的謎團﹐敏子不能參透﹐他的妻子羅曉陽也參不透他﹐連見多識廣的謝迎勝舅舅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他的頭腦。在多數別人眼裡﹐他溫文爾雅﹐禮貌周到﹐對上級領導恭敬順從﹐對周圍群眾﹐也隨和慇懃。他絕不貪懶貪饞貪財貪色﹐對物質享受毫無興趣﹐對個人榮譽也不熱衷。對親屬以及孩子﹐他隻是應承和敷衍﹐並無深沉不言的關愛和無微不至的照顧。敏子以妹妹的細膩﹐發覺大哥通常處在一種極為隱秘的恍惚之中﹐對什麼都似乎心不在焉﹔看起來像在進行深層思考﹐又像是對自己所做所講的一切都並不真正在意。敏子不能理解大哥。她一直在嘗試對大哥的內心圖景進行顯影﹐但她無能為力。她覺得自己的經驗不夠。如果能夠直窺他的肺腑﹐敏子就能找到進入的通道﹐使他逐漸成為跟自己最為心靈相通的知己。
敏子失敗了。找到了這個大哥﹐敏子等於永遠失去了她的大哥。敏子是很悲傷的。她一直把最由衷最深沉的摯愛付予程家的每一個親人。她不能排除﹑割絕這點。如果這點不存在了﹐敏子在世界上就真正﹐絕對孤單悽涼了。
寬敞﹑舒適的房子﹐嶄新的傢俱﹐時新的吊燈壁燈台燈﹐美麗而華貴的窗簾﹐絲毫不能給敏子帶來快意和滿足。八十年代中期以後﹐上海市麵上的商品花樣多了起來﹔傢俱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大衣櫥五鬥櫥雙人床加一個小圓桌和四把椅子的大眾化套式了﹐有了白漆描金的意大利式以及仿古的紅木寫字台等等。百貨商店的燈具部門可以說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這新公寓的內部裝修是統一但最講究的﹐四牆貼有油亮的木紋護壁板﹐底部是加厚的車木踢腳牆板﹐上方是又厚又寬的畫鏡線﹐天花四周和吊燈周圍﹐都有浮雕圖案﹔而地板﹐則是上漆打蠟的小條子硬木。這種規格﹐這種質量﹐在三十幾年來一味建造簡陋粗糙的水泥民用房子之後的中國﹐是十分罕見的﹐隻因它們的分配對象是中等層級的國家幹部和再度落實政策的文化名人知識份子。
睡在漂亮臥室的柔軟大床上﹐敏子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愉悅。她倒是十分掛念小茅屋裡的蘆笆墊子搭成的床鋪﹐因為有媽媽睡在一尺半開外的另一個床上。往前幾年﹐還有大婆。三代人擠在一間搖搖欲墜的小屋裡﹐彼此之間的感情特別的貼近。起風了﹐趕緊尋找舊被單把穿風進光的籬笆牆蒙住﹐下雨了﹐手忙腳亂地用盆盆罐罐接水﹔總是嘻嘻哈哈﹐像是樂不可支。大婆一生開朗﹐媽媽一生堅強﹐兩個女人從來不哭﹔一概以嘲弄的態度和玩世的方式對待把她們逼到家破人亡在饑寒中苟延殘喘的那種艱困。敏子就學會了忘憂耐苦的本領。敏子覺得那種生活有其特殊意義﹐因為人們這樣才得以了解人類在精神上的韌性和耐力的底限在哪裡﹐同時也可以懂得﹐某種人的惡劣天性在罪惡的黑洞裡可以沉淪得有多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