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

坐擁兩岸,皆不相屬,看潮來潮往,記花開花落,嚐人情冷暖,憶往昔歲月,願此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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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 (十一)

(2025-12-15 13:33:07) 下一個

流沙河 (十一)

 

其實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自己長得不漂亮的事實。

從小我就很喜歡跳舞,小孩子自己玩,也沒有如今的各種訓練和舞蹈班。我的柔韌性和彈跳力在學校裏也算是頂尖。跳高跳遠比賽常規贏。有文藝活動的時候小學班主任老師總是讓我領舞。但這個慣性很快就被打破了。

二年級的時候學校來了第一批三位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來的年輕女老師。之前學校的老師大多是民辦教師,正規的老師隻有校長和教導主任,他們和父親的年紀相仿,不知因為什麽運動被流放到我們小學多年。我是很幸運的,整個小學階段都有他倆在,小學三年級開始便由他們輪流親自授課。但我的幸運是建立在他們不幸的遭遇上的,命運的牽扯就是這樣,哪有什麽公平可言。我小學畢業後沒兩年他們就陸續調回了武昌,從此沒再見過他們。

二年級下學期,新來的一位老師在學校挑選女孩子成立舞蹈隊,教她們跳舞,準備去鄉裏文藝匯演。我以為還是我領舞,結果連舞蹈隊都沒有被選上。

小孩子的心思真簡單,我還以為是那個老師不知道我跳舞好,所以下午放學後她們排練的時候我就站在圍觀學生的最前麵,就差沒跟老師舉手示意我在那兒。老師好幾次眼神從我身上瞟過,然後裝做沒看到我。

第二天午休的時候我還是一如昨日,目光隨著那個老師動。看著那群被選中的女孩子,突然就明白了原來是她們都長得很好看才被選中的,她們的動作很僵硬,也看不出她們有多喜歡跳那個舞。後來是班主任老師牽著我的手回去的教室,她輕輕地撫著我的後背說,沒關係的,我們東生讀書最棒了,我們就好好讀書。然後我就沒有多少受傷地接受了自己不漂亮的事實。

那個老師剛呆了一年就被調回了區裏,我又回到了領舞的位置。到小學五年級,覺得詩朗誦才更有範,也就不再跳舞了。

直到我初三,父親才真正意識到原來他的寶貝女兒的長相有些不盡人意。

初三畢業要填誌願表,需要一寸的登記照片。我們都去鄉裏的照相館照的照片。父親拿到相片,十分不高興,說這是照的什麽照片,哪點像你。

我看那相片裏就是我,隻是側著臉,讓我的塌鼻梁更明顯罷了。母親說了半句,自己的閨女長什麽樣,後麵半句她止住了沒說出口。

父親一意孤行,非要帶我去工人村照相館再照一次。很有意思的是,國內至今主流還是什麽流行就千篇一律一個模樣,感受最深的就是理發,能根據顧客臉型調整發型的理發師並不多。馬未都老先生後來換的發型師應該就是那少數中的佼佼者。當年的情形更是如此,每個人照相的角度都一樣。我不太明白照相師在按下快門之前明明是可以看到成像的,好不好看很明顯的,這點比理發簡單,怎麽就沒想過每個人的臉型並不一樣,需要調整一下角度呢。

再照的相片出來後幾乎和上一次照的沒啥區別,父親滿臉的不高興和失望,我隻好安慰他,就是個照片而已。他拿著照片對比端詳了我好半天,最後也隻能接受那張照片,貼在了申請表上。而我也知道了,以後照相不要照側臉。

我曾經和父親討論過,那個給他塞紙條的阿姨有沒有可能不止隻是同情他。父親苦笑地說,平時沒有多少交往,因為她是個不起眼的廣東姑娘。

這下我就明白了,為何我長得像廣廣了,原來業力在父親那。

大學後開始有人問我是不是廣廣了,時至今日,我都笑答,都這麽說。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做個小手術把鼻梁墊一墊。取自體組織的話,要麽用牙齒,要麽用腓骨,想想都覺得不值。後來看到中醫係的一位師姐臨畢業時去做了隆鼻,五官看上去是更立體了,但看上去卻更普通了 ,全然失去了她以前特有的小塌鼻的魅力,也就讓我徹底放棄了隆鼻的想法。

我隻承認我不漂亮,並沒有到醜的程度。很多並沒有我這樣濃眉大眼的都談不上醜,我哪裏至於。但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很多對你的長相指手畫腳的人,自己本身並沒有在長相上有多少傲人的先天資本。我很好奇他們那樣毫無顧忌評判他人樣貌的時候,腦子裏就不會閃過自己照鏡子時的畫麵嗎。在這點上,我是很推崇英語的說法的:If you can’t say something nice, just shut up。 少造點口業,人生會順利一點。

當你認識到美貌也是個雙刃劍的時候,也就完全對醫美祛魅了。仔細觀察,沒有一個人真是上帝的寵兒,你不大可能應有盡有,十全十美,也不會兩手空空,一無是處。若美顏和清醒的頭腦之間隻能二選一,我相信當初我一定是在佛祖麵前長跪求來的後者。

我第一次聽人誇我漂亮,是在落地英國之後。後來聽多了,也是笑答,謝謝,都這麽說。波瀾不驚。

國人常說老外的審美有問題。其實老外和國人是一樣的,都是物以稀為貴。在遍地膚白貌美,豐乳肥臀的洋妞裏,一個小小的癟癟的廣廣自帶與眾不同的吸睛的噱頭,再正常不過。

父親漂亮的前女友我見過一次。我在醫院上班,父親說最近她可能要去找我開點藥。那天下午她由父親的一位老同學佟阿姨帶過來的。佟阿姨的先生就是父親在電力局的同學。在老鋼校讀書的時候,他們兩對情侶關係最近。

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我就明白了為啥別人都入不了父親的眼了。當時已是六十多歲的她,不是一句風韻猶存就可以詮釋她的美麗的。她看上去保養得非常好,不像是常年受家暴的樣子。體型嬌小的她,體態婀娜,膚若凝脂,麵容溫婉,眉宇間有歲月都無法抹去的盛世容顏。這麽說吧,時至今日,我再也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了。

她坐下來低著頭在手提包裏翻找醫療卡的同時,用眼角的餘光時不時斜向上瞟我一下,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是什麽關係?!那可不是一般的關係!語氣裏滿是得意和炫耀。那一刻我心底湧動的對她美貌的驚歎蕩然無存,頃刻之間有股恨父不成鋼的怒氣直衝腦門。

佟阿姨也感覺到了不對勁,趕忙打圓場,是老同學,老同學。我按壓著對她的厭惡,輕聲地回答,知道。然後就那樣看著她。我滿臉應該寫滿了不就是一個前女友嗎的表情。佟阿姨拿著處方帶她快速離開。

果然,美人還是呆在畫卷裏比較好,要不然跑出來一開口要嚇壞人。

回家之後我把那股怒氣和厭惡一股腦都甩給了父親,什麽眼光啊,怎麽看上這種女的!一腦袋漿糊,光漂亮有個屁用!拎不清自己幾斤幾兩!就算是個前妻,也沒有在我麵前擺譜的理!更何況是個前女友!幸虧她沒嫁你,要不然你要倒八輩子血黴!

父親全程陪笑,等我傾瀉了所有濁氣,有些訕訕地說,不曉得她怎麽變成了這樣。

當初為了阻止她嫁給那個工作隊的小頭目,佟阿姨拉著她後來的先生當時的男友一起去找她,提出如果她是害怕父親的右派身份影響以後的生活,他們兩對就換婚。這換婚的梗佟阿姨毫不避諱地說過兩次,讓我隻能在心裏對他們豎大拇指,猛!

佟阿姨的反應和父親一樣,都是喃喃不明她何以變得如此。

父親從北湖農場調回武鋼總部後她才和父親再次聯係上。自父親從老鋼校被送去沙洋農場,已是十幾年的光景。父親這才知道她先生時常家暴她。父親他們幾個同學決定去她家看看她。

父親回來跟母親報備,母親問父親以什麽身份去。父親說同學啊,我們幾個一起去。母親說,你想去就去,隻是小心別被她老公打出來。父親隻能悻悻作罷。

後來父親又提及她向父親訴苦,說她兩個兒子對她也不好。我和父親說,講講電話行,你也解救不了她,除非你去娶了她。父親笑罵我亂講。我心裏說,哼,想搶我老爹,門都沒有!母親反而比我淡定,她說你爸不是那種人。我也相信父親也隻是希望她過得好而已,再無其它。但一想到他有可能被人打主意,我就會像刺蝟一樣渾身豎起尖刺,跳將起來。

像我這樣不漂亮的人,是完全不能夠理解美人們迷之自信的由來的。我看過好多大眾美女,仿佛一個男人一旦年輕時追求過她們,就終生成了她們的哈巴狗一樣。那絕色佳人有那樣的挑釁,仿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而最近我會想,那挑釁裏,會不會多少有些是因為英俊的父親養了一個我這樣不漂亮的女兒,從而讓她不自覺地升起了挑釁的底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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