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六)
我推測祖父大概是1910年左右生人。父親說他過世時才六十多,他又是被黃埔軍校破格錄取的。而黃埔軍校在武漢招生的時間是 1926年10月到1927年5月左右,招生放寬最小也需要15、16歲。
祖父是他小姨抱著長大的。父親小時候常聽這位姨奶奶講祖父小時候的故事,說給我聽的時候給的結論就是個紈絝子弟。
這個紈絝為何參軍呢?從他後來的所作所為,想救國是真的,但我想如果太爺爺在世的話,情形也許會不太一樣。
太奶奶娘家沒有兄弟,隻有她們姐妹倆。她家家境比較殷實。怎麽看上家境清寒的太爺爺的,我猜可能是因為他英俊魁偉,父親說過,因為他高大英俊,人送外號鄧洋人。
在嶽父家的扶持下,加上他聰明能幹又勤奮,沒多少年就做得家大業大,富甲一方。老傳統長不離房,幼不離娘,長子的他是不太可能做上門女婿的,發家了後也就更在乎這點了吧,於是在太奶奶娘家鄰村外買地修了宅子和花園。
祖父隻有一個長他幾歲的姐姐,等他出生的時候,可想而知家裏麵有多寶貴。父親常聽他姨奶奶感慨,說祖父當年是沒有桂魚不吃飯的家夥。後來父親帶著哥哥常駐上海的時候,就時常給體弱的他買桂魚吃,可見父親對桂魚的深刻印象。
我有問過父親,太祖父的暴斃會不會是有人給他下的毒。父親說他祖母給他講過,太祖父裝酒用的是銅壺,她們在他離世後才發現壺內都有了銅綠。
ChatGPT 分析,銅綠多半是導致慢性中毒,導致暴斃的可能性不是太大,因為銅綠會導致劇烈的嘔吐,殘留在體內的不會太多。
我想劇烈的嘔吐也有可能導致窒息,anyway,太爺爺一過世,很多人拿著各種收據欠條上門,太奶奶也不知道詳情,很快陽邏街上的鋪麵都成了別人家的。
我想,如果太爺爺健在,也許就不會允許獨子去參軍了。如果不是遭遇那樣的變故,一直做他的紈絝子弟,祖父也不太會有去參軍的心境吧。
我們小時候常笑話祖父當年的抉擇,但凡他不是棄軍回鄉做個教書先生,不管跟著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我們家的情形都不會這麽糟糕。
祖父隻和父親簡短地聊過,他之所以棄軍,是因為國民黨太腐敗了,他也不覺得共產黨有能力救國。所以他選擇了他認為的救國道路,回鄉開辦學堂,啟發民智,教育救國。
事後諸葛亮是很容易當的,但當你處在曆史的洪流裏,又有多少人能辨得清方向,做出所謂的能最大利己化的正確抉擇?
如今年過半百的我,似乎能夠理解了他當年的心情。稱帝稱王的欲望仿佛刻進了國人的基因裏,即使在海外,一旦有個華人團體,如果不是終身製,隻要涉及權力和名利,內鬥就會如火如荼。
祖父的教育,鄉民回饋過他一次生命,讓他免予被槍斃,也回饋給父親一次,讓他有機會去上學。
祖父被抓走後,父親就輟學了。他們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被押送去的新疆。生活的變故,比起祖父當年的遭遇,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當年太祖母手上還有些家底。
祖父辦學堂,並不是個窮困潦倒的教書匠,而是一位很有名望的鄉紳,父親說他的書法在省裏也是數一數二的。
他被抓後,家裏幾乎被掘地三尺,父親記憶裏最深的是家裏的那些書,整整兩大箱,什麽辭海,康熙字典,四庫全書,一本也沒有留下。太祖母開始一個人過日子,靠給人漿洗和縫補衣物過活。老太太後來怎麽沒的,什麽時候沒的,父親避而不談。我感覺那是他心裏不能觸碰的隱痛,也不敢問他。
我想父親的童年應該還是很幸福的,但父親說幸福的是他的大姐,而他從4歲起就開始被逼讀書練字,稍微偷懶就會被祖父責罰,所以他雙手時常被祖父的戒尺打得紅腫。這也許就是他從不要求我們練字的原因。
可大姑母卻是有些哀怨祖父的,說如果當年讓她也像父親一樣讀書的話,她就不會隻能去紗廠做女工了。
父親寫得一手好字,但他說,相比於祖父,還是差很多。老屋堂屋東麵的牆上一直貼著張祖父寫在紅紙上的紫氣東來的條幅。可惜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來。我們富裕起來的速度追不上它在歲月裏風化的速度。
12歲的父親先是到漢口當學徒,大冬天踩車床,大汗淋漓,工頭召喚其他工友過來圍觀,笑話他頭上冒的熱氣可以蒸饅頭,父親就跑回了家種地挖藕。那些年父親和母親都是在北湖挖藕,但北湖那麽大,即使他們曾在同一個水塘裏挖過藕,但他們的注意點都在藕上,誰也不曾注意過誰。
14歲的父親在田裏收麥子,倪老師托了學生給他帶話,讓他去青山鎮中學找他。
青山鎮中學成立的時候,師資不足,就抽調小學裏學識較高的老師去,倪老師是被抽調的一員。
父親說有年夏天發洪水,為防老屋被洪水衝走,他用繩子把木椽拴在一起,自己坐在木盆裏,手裏攥著繩子,壓在屋頂上守著。渾濁的洪水裏不時有從上遊衝下來的木頭和木材,有時可以看到整套的木屋椽子,他感覺自己就如那些木料一般,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在哪裏,會在哪裏沉沒。倪老師的口信,讓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但去學校報道是需要鄉裏開介紹信蓋章的。父親說他知道沒有人會給他,他除了天天站在鄉政府的門口外等,不知道還能做什麽。這一站就是一個多星期,最後有天傍晚,有個鄉幹部等別人都下班了,偷偷塞給了他蓋好章的介紹信。
我曾經問過父親,如果他當年沒有讀成書,後來也就不會被打成右派,做一輩子的農民的話,他的生活會不會安穩一些。父親說,相比於右派,不讓讀書的煎熬也許會更折磨人。即便做個農民,因著祖父的身份,他的日子也不會很安穩。
青山鎮中學很快搬遷去了紙坊鎮,姑母在武昌裕華紗廠(後來的國棉四廠,再後來的裕大華集團)做女工,很快就成了家,祖母帶著三個小姑和小叔也就隨她搬去了三層樓,在她婆家房屋邊搭了一間房住下。他們的老屋在54年決堤的洪水中被衝走了,從此父親再也沒有回去過。果園是那時被衝毀的還是解放後就被沒收了,父親沒有提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