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

坐擁兩岸,皆不相屬,看潮來潮往,記花開花落,嚐人情冷暖,憶往昔歲月,願此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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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 (七)

(2025-11-15 13:38:53) 下一個

流沙河 (七)

 

父親有一個大妹,再是兩個弟弟,然後才是三姑小姑和小叔。兩個弟弟夭折,父親說他也差一點沒命了,是太祖母煮了苦楝果的樹皮給他喝,排出了好多蛔蟲,他才活了下來。

四個兄弟依次字大中,大華,大民,大國,本意是大中華民國,最後活下來的倆兄弟,成了大中國。冥冥之中,不知是不是天意。

父親讀初中的時候,家裏基本上都是姑母和二姑撐著。二姑隨著姑母也進了裕華紗廠當女工,一直住在紗廠宿舍裏。姑母家的長子比小叔小不了多少,我想很長時間其實都是這個二姑在養家。

父親那時每個周六就從紙坊摸黑走回三層樓,周日撿柴,挖野菜,抓魚,挖藕,做著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周日再摸黑走回紙坊。

我有次問父親,他周日出去挖藕挖野菜的時候,會有人給他送午飯或給他留飯嗎?問得父親差點落淚,他說他都是餓著肚子回學校的,隻有倪老師會給他留飯。餓得不行的時候,他手上有什麽能吃的就吃點。

從我記事起父親是不碰藕的,哪怕是排骨藕湯,他說隻要藕進嘴,就會聞到一股臭泥巴味。母親也挖了那麽多年的藕,卻沒有這個問題,她吃不下沒有洗幹淨的藕,不知道父親是怎麽咽下去的。後來父親患腸癌,應該和這個關係挺大的。

紙坊中學旁就是紙坊兵工廠 (1952年前後部分漢陽兵工廠搬到紙坊),父親說兵工廠裏有位老人家也是家鄉人,混熟了有天聊天得知他是祖父的長子之後,就問他知不知道他有個大舅就在兵工廠裏。自此父親才知道原來他還有兩個舅舅。

聽父親他們的語氣,好像都是因為祖父的反革命身份,家裏的親戚才都沒了來往。但父親12歲之前祖父並不是反革命,他一直都不知道舅舅們的存在,更像是祖母嫁過來後就沒再和娘家來往。

我們都知道外祖母是童養媳,祖母和祖父之間是怎麽回事,父親說隻知道祖母是太奶奶選中的。

祖母娘家是江北黃岡的林家大灣,就是林彪出生的那一個村子。祖母比祖父略大一些,和林彪年級相差不多,應該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小時候聽到過唯一的一次祖母說,哪個會想到那個林瘌痢(方言念di,4聲)有天差點當上國家主席?! 她說話的時候我看見小叔瞪了她一眼她就止聲了。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喜歡反反複複唱的兒歌是:

飛機飛得高

炸林彪

林彪不投降

炸他的娘

他的娘不哭

炸他的屋

他的屋不垮

炸他的瓦

他的瓦不破

炸他的鍋

他的鍋不裂

炸他的爺

現在想想,那兒歌裏的戾氣好重。

太祖母嬌小,祖父隨她,身材不高。他姐姐更像太祖父,我見過姑奶奶家的女兒,嫁在後村,可能是像她那樣高的女子我很少見到,總覺得她看上去比父親還高,可以想象姑奶奶的身型。

這個表姑隻在祖父過世時來過家裏一次,有時候隨父親碰到了,他們就是笑著打聲招呼,寒暄兩句。我好像從來都沒有開口喊過她,有時單獨碰到她,她也是衝我笑一笑就忙去了。

父親37年出生,推算祖父和奶奶成親的時候應該二十三四了。那時的奶奶在那個年代也應該算是大齡剩女了吧。兩個舅爺爺都應該是念過書的,要不然不大可能是廠裏的技術人員。這樣的話,祖母娘家的家境也不會太差。我猜太祖母之所以選中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的美貌和高挑的身材。

38年武漢淪陷,我覺得萬人壋老百姓沒有反抗就自動跳進坑裏被活埋最有可能是祖父棄軍回鄉辦學堂的契機。小時候偶爾會聽見堂爺爺們提及祖父當年身挎駁殼槍的氣勢,他還在鄉裏組織了自衛隊,都是有槍的。他曾在江堤上摑過欺負老百姓的日本兵的耳光,也曾在江堤上製止老百姓毆打撤退回國的日本士兵。這和我記憶裏那個蜷縮在板車裏的爺爺相去甚遠。

大舅奶沒有子女,他們曾試著從小舅奶家過繼來一個女孩,但幾個試下來,都呆不長。父親回家和祖母商量,先試著把小姑過繼給他們,也沒有成功,後來隻好讓已經五六歲的三姑也試試看,沒想到她竟然留了下來。呆是呆下去了,她也因此埋怨了父親一輩子。

父親一輩子都是一邊和她道歉,一邊和母親或我說實在是不懂她的抱怨。因為她畢竟得到了城市戶口,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退休了有退休金,而不是像小姑和小叔那樣成了農民,辛苦勞作一生。

母親說她是理解三姑的苦楚的。為了斬斷被過繼的孩子和原來家庭的感情,養父母一般會比較嚴苛,何況是像三姑那樣已經比較懂事的大孩子。三姑也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每天放學回家,舅母就讓她去後山砍柴,不得停歇,她總是一邊砍一邊哭。

我感覺這些其實都是其次,最主要的還是他們給她指定的婚姻並不幸福,她被困在裏麵大半輩子,既不能責怪生母,也不敢責怪養父母,唯一可以撒氣的人,就隻有這個始作俑者的哥哥了。

常聽她紅著眼睛說,那麽多都養活了,難不成就多了我一張嘴?父親背地裏說,當時確實是有點養不起,而當時之所以給舅爺爺,更多的是在幫她找出路。小姑聽得煩了就會嘀咕,又不是誰非要把你給人,那麽多都沒過繼成,腿長在你身上,你不願意就跑啊。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

三姑溫順的性格讓她大半輩子都沒能活成她想要的樣子。她和奶奶哭訴姑父的不是的時候,奶奶勸過她離婚,說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但她終究還是和姑父磕磕絆絆地過了一輩子。

小姑老說她沒用,她不能體會在姑父那樣一個大家族裏,沒有兒子的長房兒媳的三姑會受多少人的欺負,再加上一個也認為沒有兒子是她的錯的老公,那日子該如何順心。辛虧他們住在城裏,那些兄弟姐妹妯娌多在鄉下,不用天天麵對。

三姑高小(小學6年級)畢業並沒有像父親期望的那樣繼續讀書,而是直接進了兵工廠做了學徒。每個月十塊的工資,她拿出六塊來資助父親從農場回來老鋼校最後一年的學習和生活。

二姑自盡的時候父親在農場的勞改已接近尾聲,父親總說,就兩個多月,他如果能早回來兩個多月,三姑就不會走上那條路了。

隻不過是她宿舍的人丟了幾斤糧票,懷疑是她偷的,因為都知道她有一家老小要養活。被冤枉的她哭著回家,沒有得到安慰,祖母和姑母反倒說那為啥別人隻懷疑你而不是其他人?

三姑又哭著回去了宿舍,給父親寫了封信,都沒等父親的回信當晚就跳江了。

我想,但凡那個家能有一個人給她一點安慰一點支持,她都不至於如此。

小時候聽祖母他們偶爾提及,都是匆匆帶過,說她性子太剛,受不了一點委屈。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有什麽不對,更沒人提及她一個女孩子十幾歲開始養家,一養就近十年的辛勞。

我初二的時候,因為農轉非,我們的農村戶口隨父親轉成城市戶口。遷戶口的時候,父親想試試看能不能幫祖母一起轉了,那樣的話以後她的醫療就有保障了。出乎意料的是,祖母和小叔的回答竟然是休想,讓父親十分錯愕。他們覺得父親是想用祖母的名義在我們分房的時候可以多得一間。

我一直以為三姑應該是他們家唯一一個明事理的人,不想她也嘲諷地說,哈,有用得著老的時候就想起老的來了。

我看見父親委屈的眼淚在眼裏打轉。他跟我說,你二姑說得對,這一家人真的是不值得。

二姑給父親的最後一封信裏還寫了什麽,父親沒再透露半個字。他收藏著一張二姑的黑白照片,說她是一眾兄弟姊妹中長得最像祖父的孩子。

直到我高三畢業,我們才分到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

祖母在拒絕父親提議一起轉戶口的第二年夏天就生病了。小叔拉她去鄉衛生院看病,先說是要住院,但下午又把人給拉回來了,父親想問一下什麽情況,祖母決絕地讓他滾,說就算是死也不會要父親管。

我高中一直是住宿,高考的時候父親找朋友借了一間房陪考,考完了父親才告訴我祖母在高考的前一天過世了。他隻能在火化的那天把我送進考場後趕去火葬場見了最後一麵,在我出考場前匆匆趕回來,基本上是哥哥陪著母親在小叔家幫著料理的整個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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