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一)
外婆家坡下的兩個水塘都很大,離地基不足百米遠,我隻記得有次和表姐在路北邊的水塘邊玩過一會兒,就被匆忙趕過來的外婆叫了回去。初秋,午後的太陽很溫暖很舒服,我倆拿著細竹杆站在岸邊打水玩。那時我的注意力有一半偷偷地在瞄水塘後麵萬人壋那片隱隱綽綽的蘆葦蕩,感覺有種神秘的氣場,讓人的後背有些發緊,對外婆的慌張沒有太在意,她裹過腳的,記憶裏那是唯一的一次見她跑,又跑不快,急急的小碎步,有些滑稽。
表姐比我大幾個月,是大舅的第一個孩子,挨著外婆睡長大的,外婆是舍不得責怪她的。那天的嗬斥大抵是她慌不擇路了,往回走的一路上外婆都在叮囑她以後不要再去水邊玩了,我跟著後麵,明顯的感覺到了親疏。表姐參加工作後買了她的第一件遊泳衣,穿在臥室裏轉悠了半天,過了下幹癮,我懷疑她至今都不曾下水遊過泳。
母親總是忙碌的,去看外婆,都是父親帶著我們去。那時候有一種袋裝的麥乳精,橙子味道的,是我的最愛,把袋袋湊到鼻尖上聞一聞,就能聞到清爽的酸甜的橙香味。舀一勺用開水衝開,那味道簡直了。我是不喜甜食的,那些不同節氣的糕點,實在沒有什麽過人的地方,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給外婆的禮物裏,都會有一袋那個麥乳精。現在想想,那麥乳精,更像是買給表姐的,也許是我喜歡的緣故,父親覺得表姐也是會喜歡的吧。
去看外婆,一般都是周日下午去,那時路邊都是地,進村的時候外婆遠遠地看見我們來了,就停下手裏的農活,從地裏走出來跟我們一起往家走,舅舅他們打聲招呼,繼續幹活。父親陪外婆坐一會,聊會天,我們就回家了,所以我們兄妹幾個和外婆不是太親近。那時是很羨慕很羨慕表姐的。我也是有奶奶的,可惜她覺得我是個賠錢貨,我跟她也不親,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十幾年。
母親說,外公是綁著石頭沉塘自盡的,那次在水塘邊看到外婆的焦急,我就隱隱猜到外公就是自沉在那個水塘裏的,但我從來都沒有問過母親,許是害怕得到真相,再去外婆家看到那個水塘感覺就不一樣了,也是害怕看到母親再流眼淚。
我童年最好的朋友溺水的那個水塘,也是我們生活用水的地方,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那個角落的。當你沒有辦法和能力離開一個傷心地的時候,你隻能盡量避開,裝作沒看到,暗示自己已經遠離了從而把痛苦層層掩埋。因為生活還得繼續。
母親有天做夢夢到了外公,她說這是自外公離世後她第一次夢到他,還是他當年的模樣,外公站在她床前,說他找她找了那麽多年,三姑娘啊,原來你在這裏啊,然後她就醒了。那時我應該是初三,冬天,父親接我下晚自習回來,母親給我做了宵夜,我邊吃邊和他們聊天。我問為什麽外公沒有墳。母親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父親見狀,有些搪塞地說,當年都是偷偷埋的,哪裏會有墳。埋在哪兒了,我估計母親也不大清楚。
母親是極少流淚的。我隻見過四次。一次就是她提及外公的那個夢的時候,眼淚在她眼框裏閃爍,但一直都沒有流下來。一次是外婆離世,我沒見到她的眼淚,我從大學趕回去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已經嘶啞得講不出話了,她一個人靜靜地整理著外婆入殮時要用的壽衣和物品,那樣的她令我感覺很疏遠,我不知道該怎麽靠近她和安慰她,父親讓我別打擾她,我那幾天就一直呆在父親左右。一次是父親離世,我因為當時懷著孕,被姨媽們攔在房間裏不讓去殯儀館,隻聽見她的哭聲從客廳裏出去到走廊,然後下樓,越來越遠。
母親是四零年生人,土改50年開始,53年結束,不知道外公確切的離世時間,外婆家在郊區,推算看,最難熬的高峰期是51、52年,當時母親隻有十一二歲。
外公的模樣隻在母親的記憶裏。他長什麽樣,我無從知曉,沒有相片沒有任何遺物,在我的世界裏,他好像隻是一個概念,這樣的感覺有點奇怪。
外公是獨子,父母早逝,他其實就是個孤兒,由幾個叔伯拉扯大的。成年後由於沒有土地(他叔伯都有幾分薄田,想來他父母生前也應該是有一點的)學了門裱畫的手藝謀生。
解放前夕,傳言共產黨來了是要共產共妻的,於是有人開始拋售土地,但買的人並不多,導致土地價格越來越低。方圓幾裏唯有外公節衣縮食倒騰出錢來買地,還買得不亦樂乎,不幾年買來個地主的帽子,被同村同宗的幹部一恐嚇,就投塘自盡了。
母親說,他本會水,為求一死,腰上還綁了大石塊。母親感歎,但凡他讀過點書,就不會傻傻地去買地了。被被嚇破了膽啊,要不然哪會走那條路?!
誰也不知道幹部們輪番給他說了什麽,母親說不管別人說了什麽,周圍那麽多地主,比他有錢有地的多了,有聽說過被整死的,沒聽說過還有誰自盡的,還是他自己太膽小。不知道母親有沒有想過,他比別人膽小,也可能就是因為他不是個真地主?
照理說,像他那樣走村串戶的手藝人,多少還是對時事有些聽聞的。也許是從小就沒了依靠,對土地所賦予的安全感比旁人更強烈,也許真是他人太老實耳根軟受了別人的忽悠,誰也不清楚當時他的真實經曆和想法。
外婆生了八個孩子,前麵六個都是閨女,母親排行老三,老四老五夭折,外公離世的時候,最小的小舅尚在繈褓之中。
大姨媽和二姨媽相差不多,到母親這是隔了幾年才懷的,是因為算命的說是那年懷那年生的就是兒子。母親出生在12月,卻仍是個閨女,可以想象外公外婆的失望,母親說那個年代很多人家一看見生下來的是女兒,就直接丟進馬桶裏淹死拿出去埋了了事。
母親說外婆生大姨媽時,坐月子一個月沒出房門,生大舅後,一個月沒下過床,所以外婆最疼他兩個,不是沒有原因的。不喜她,一是因為她嘴笨,隻知道幹活不會哄外婆開心,再就是她幹完活一身臭汗,很多時候累得都來不及洗幹淨,倒頭就睡,誰會喜歡髒兮兮一身臭味的人。可我覺得,這樣的女兒,不該是更讓人心疼嗎?
外公離世前母親見過外公曾給他的堂弟媳婦母親的嬸娘下過跪。被抄家前,外公應該是拿了一些銀元給他堂弟家幫忙藏起來。(母親沒見過,也不知道有多少)。風聲過了,嬸娘送回來了一個紮著口的黑布錢袋。外公就問了一句,怎麽就這麽些?她嬸娘就跳起來嚷,好人做不得啊,要去大隊告發。母親說外公當時直接就跪下去了,說沒有少沒有少,磕頭求她嬸娘不要去。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母親的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流出來。
外公拿銀元去買地的時候,母親說她見過白花花的銀元就放在堂屋的籮筐裏。和戲文裏的三小姐不同,母親是做著家務長大的,後來她八歲去小學上學,總是喂完了豬才慌慌張張往學校跑,總是遲到,總是被罰站。學習的興趣越站越少,所以她小學幾年也沒學到什麽。外公離世,她自然也就輟學了。
母親年近三十才出嫁,但外人不知她從未當過家。村裏總有人跟她旁敲側擊提醒她外公是藏過很多銀元的。母親說有些人是善意的,看她一個人支撐一個家太辛苦,也有些人是不懷好意的挑撥和打探。母親說就算有,估計也不在外婆手上,要不然哪會讓她那樣辛苦。
我大抵是相信外公應該是留了一些的,買完地再被親戚吃黑,估計剩下的也沒有多少了。外婆是知情的,即使她手上有,那些年她也是不敢拿出來用的。外婆沒讓母親當家,不管是什麽原因,最終卻是讓母親遠離了日後的紛繁糾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