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八)
二姑離世後,家裏一下子沒了收入,祖母吵著要回鄉裏。
父親說,他多次哀求過祖母和大姑母,再堅持一年,就一年,等他畢業了就可以有工資養家了。要不然搬回鄉下,小姑和小叔的戶口就要變成農村戶口了。
沒有人聽。
父親無奈,老屋早已沒了,他也不想再回去,就隻能回鄧家灣了。祖父後來從新疆回來,也是回鄧家灣找到的他們。
矮子娘奶奶家人少,把東邊的半邊屋(兩間房)騰出來讓他們住下。
父親工作後一直是住在單身宿舍裏的。直到要和母親結婚,在那半邊屋的地基上又挑土填出了新的地基重新蓋了屋,而隔壁矮子娘奶奶家,一直都是隻有堂屋的西邊有兩間房間,堂屋的後麵是廚房。
小姑和小叔初中畢業後父親都去武鋼技校給他們報名,試圖讓他們成為工人,卻都因為他們是農村戶口被拒。為此,成了父親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過錯。
父親說,那麽多年都過來了,再怎麽難也不少那一年。
姑姑們說,你永遠不懂在人家當媳婦還要帶著娘家的難處。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36歲。從他上班起到那一年,他所有的工資都是交給祖母的,他隻靠他的保健(一種內部補貼)過日子。母親嫁過來以後也是如此,她的收入(在村裏做工的工分和她給人做衣服的外快)也是都交給祖母的。她出嫁時,外祖母囑咐她好好孝敬婆婆,說她一個人拉扯一群孩子太不容易。
母親說,祖母把我們分出家時,連一雙碗筷都沒有給。
母親之前曾向外祖母抱怨,她想要一件像別人那樣的春裝,找祖母開口要五塊錢買,祖母不給。父親手上也沒有錢,最後是外祖母給了她錢讓她買了,還是囑咐她要好好孝敬婆婆。
每每提及,母親總是說,都是她自己太傻,從那時起就應該明白的,他們隻當她是勞動力。
母親生我前被氣得提前住進了醫院,具體什麽情況,她不說。她相信瓜熟蒂落,即使我超過了預產期好幾個星期,她也不願打催產針,結果是生下我以後大出血,說是胎盤老化,產後輔助止血沒到位,差點沒被搶救過來。她又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院,婆家無人問津,最後還是小姨用板車把她和我從醫院拉回來。祖母的原話,我早稻都沒靠上還靠晚稻?!聽母親的語氣,想來她生哥哥時的待遇不至如此。
我問過父親,如果我是個男孩子,祖母會不會就不會那樣了,會像照顧哥哥那樣也照顧我。
父親沉吟了好久,才說,之所以被分家,主要是他們覺得多了我一張嘴吃飯,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們都是不願意的。
我原來以為父親那樣長時間的沉吟,是在找個說法讓我好受點。現在我更覺得是他需要時間去接受那個殘酷的事實。
小姑他們說,是母親不讓祖母帶我,非要分家。
父親說,被分家後他跟祖母商量讓她在家帶我,他給她一半的工資。祖母說要麽給她他全部的工資,要麽滾。父親說,把工資都給了她,這一家四口去喝西北風嗎?
母親說她差點就自殺了。她把洋火釺子和煤油都準備好了(她聽說喝下它們內髒就會被燒壞而亡),在她準備喝時,是我的哭聲喊醒了她,讓她意識到她不能死,要不然我和哥哥該怎麽活。
父親說祖母他們對母親太過分。怎麽個過分法,他沒有細說。
小叔和姑姑們都以他們家是書香門第自傲,母親對此總是嗤之以鼻,什麽書香之家,連最基本的做人道理都不懂!
孫輩中祖母最喜愛的是哥哥和小堂弟。
兩個堂弟都是祖母一手帶大的,但祖母對大堂弟總是罵罵咧咧的,總說他隨娘。
兩個堂弟時常跟著小弟出去玩 (他是村裏的孩子王),祖母找不到他們,就會對小弟破口大罵,說他個死鏟刀的(武漢方言,到處跑不知死活的蠢貨的意思),不曉得又鏟到哪裏去了。
我很明白地意識到她不喜歡我是在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分產到戶,母親因為長期做裁縫,沒有土地,但還是分到了自留地。但那點自留地裏種的番茄黃瓜總是不夠我們兄妹幾個輪番采摘的,所以我時常跟著年級相仿的一對姐妹,去她家的菜園裏摘。她家的自留地至少是我家的兩倍大。
她家的菜園在小叔家的隔壁,都是有柵欄圍起來的。
我們三正在貓腰找大點的黃瓜,我就聽見我奶奶的罵聲,小女人婆,怎麽這麽好吃啊,還敢來地裏偷?
我就挺直了身子站在那裏,等她推開院門看到我不在她家的菜園裏,才止住了罵聲。
她也不是沒有照顧過我。我四五年級的時候,有天中午吃烤糍粑(用糯米踹出來的吃食)吃得消化不了,頂在了胃裏,咽之不下,嘔之不出,很是難受。坐在床上嘔酸水鬧了半天,她說帶我去大隊醫務室去看看,她在前麵走,一路上叨叨叨叨,數落著我的不是。我一聲不吭地跟著她身後。等到快到醫務室時,那堵在胃裏的東西一下子下去了,我就跟她說我好了,轉頭往回跑,不理會她在我身後的叫罵。
跟祖母最近距離的接觸是我初中時,小叔家有客人來,留宿,哥哥讀中專去了,父親讓我那晚和奶奶一起睡後屋的大床。半夜醒來,奶奶睡著外麵,背對著我,黑色的身影滿是陌生的氣息,讓習慣了一個人睡的我一動也不敢動。第二天跟父親小聲說,我怕,父親的眼淚瞬間在眼眶裏打轉。喃喃地說,居然有怕奶奶的小孩。這件事讓父親傷心了好久。
在我的記憶裏,奶奶一直是不怎麽待見父親的。就連他每年去給倪老師拜年,回來都會被數落一番。說他隻記得老師,不記得有娘。父親總是背地裏跟我抱怨,說她怎麽說得出口那種話的,沒有倪老師,她兒子哪裏能給她那麽多年的工資。
每逢下雨,她就會躺在床上邊哭邊罵大姑母,說她跑那麽遠(三線建設的時候她申請去了宜昌,父親勸她不要去,為了孩子們將來的前途,武漢總比宜昌好,大姑母說宜昌生活更便宜,沒聽。我現在覺得,她跑去宜昌,也許更多是為了遠離祖母或娘家),都不記得還有個娘在受苦。
母親說以前她隻會罵父親,有次她好像在家裏罵得不解氣,跑出去在村子裏喊街,數落父親的不孝。幺房的奶奶輩分比她高一倍,讓她閉嘴趕緊回家去,給她自己留點臉麵,問她這十裏八鄉還能找出第二個像父親那樣的孝子嗎?自此大姑母被提上了罵單。
沒聽過祖母說過一句小姑和小叔的不是,父親說那是因為他倆一直是在她身邊長大的緣故,可養家的,不都是幾個年長的子女承擔的嗎?稍微想一想,不會想不明白吧。
也許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的是前世的因果,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在在世的時候可以不斷反省,從而能解決或跳出前世的種種。
小叔新建了樓房搬出去的時候,不知怎麽想的,竟然拆走了他那邊大門旁的窗戶,留下一個空窗,我們那時還在等武鋼分房。父親特別無奈,找了幾根木條和塑料把窗戶封上。
其實好幾年前父親也提著禮物去村長家要過一塊地基建房,村長把村裏堆肥用的糞壋給了他,說等開春村裏挖起所有肥料後他才可以建房。
父親氣得從廠裏工地上用大卡車運了整整一天的土,不僅填滿了那個大坑,還堆出了半人高的土坡,放在那任憑蒿草瘋長了幾年,遲遲不願開工。他說建兩層樓的話村裏的電線就會跨過後麵的屋頂,太不安全。最後把所有的建築材料連同地基一起賣給了一位遠房的堂叔,不清楚他們是怎樣處理電線的問題的。
村長曾經也在祖父的學堂裏讀書,據說常挨戒尺,給父親那塊地基,也許有報複的原因在內,也許也有對父親是工程師的嫉妒,因為給小叔的地基就還不錯。
祖母隨小叔搬進新樓房以後好像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有個周日回家聽母親說昨天祖母來過,父親給她做了雞蛋麵條吃,再牽著她的手去小叔家談判。
父親偷偷地跟我說,小叔要150元才肯收留祖母,他說他給300元,讓小叔照顧好祖母,但他隻告訴母親是150元。
我知道父親的那個勁又上來了,也不好說他什麽,隻能說他又在做把肉悶在飯裏的傻事了。你給他那多錢,不如就把奶奶接過來。否則多半是錢花了,還沒落個好。
父親說接過來不大可能,一是房子太小,二是把奶奶接過來就太對不起你媽媽了。我不再說什麽,心裏想,如果母親知道給的是300元,大概率是會同意接奶奶過來的吧。她那時天天給人家縫衣服,埋頭苦幹一天,也就7、8塊錢。
幾年後(90年)我讀大學,每個月父親給的生活費是100元。
果不然,父親去世後,表弟(小姑的兒子)在家族群裏說,這麽多年,父親從來都沒有養過奶奶的老。我讓他回去問問他媽媽和他小舅再來和我說。雖然父親生前再三叮囑我不要和他們吵。
父親和我說祖母過世的時候,我的眼淚還是一下子就流下來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沒見得和她有多深的感情,就是覺得很傷心,這也許就是血緣的關係吧。
父親離世前說要回鄧家灣下葬,我勸他不要回去,何必呢,又攪在一起,沒完沒了的。父親幽幽地說道,可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啊,我就不再勸他了。沒用。
他是想回到父母身邊,以至以後我們也會時常回去也好,還是他不願讓我們花錢買墓地也好,都隨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