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

坐擁兩岸,皆不相屬,看潮來潮往,記花開花落,嚐人情冷暖,憶往昔歲月,願此生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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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 (三)

(2025-10-30 10:01:43) 下一個

流沙河 (三)

 

鄧家灣五大房,太爺爺長房長孫,娶了太奶奶後,搬離了鄧家灣出去自立門戶。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大概在60年左右,奶奶執意要搬回鄉裏(他們跟著大姑媽住在三層樓很多年),父親無奈,選擇回了鄧家灣。

我小時候幺房在村裏勢力最大,其他幾房我就分不大清楚哪家是哪房。幺房家太奶奶比我奶奶年歲還要小一些,她生了八個,五個是兒子,三個兒子在村裏,兩個兒子在城裏,村長一直是他家長子,直到零幾年他過世後村裏投票,彭家長房長孫當選,聽說當時投給他一票就可以去他家領一壺油,讓我苦笑不得。幺房家有孫女和我是小學同學,按輩分,我得喊她姑姑,但我們都是直呼大名。

那些老輩人中,父親最敬佩的就是這個太奶奶。她長子第一個媳婦過世後,留下一個兒子,那個孫子就是跟著他奶奶長大的。她那麽多子女及孫輩,她待他們從不厚此薄彼,所以她家子女妯娌間很團結,一致對外。

能與他家抗衡的,是也有五個兒子的彭家。雖然五個都在村裏,但終歸是外姓,總被幺房壓製著。他家老三是村裏的出納。

其次是太爺爺的弟弟家,他家也有四個兒子,兩個兒子在村裏,兩個兒子在城裏,副村長是他家的長子,長子又有三個兒子。父親說當年幸虧有這個當副村長的堂叔在,他們才得以比較順利回到鄧家灣。

我記得初中的時候,有個夏天,鄧家幺房老五家做什麽要用電,彭家老三午飯過後就把閘給拉了,說是電量用超了(那個時候電量不夠用,限量用,經常主動或被動停電,他管村裏拉電閘主動停電)起了衝突,很快各自兄弟也都參加進來,演變成兩大家的爭吵。很多年村裏都沒有那樣熱鬧過了,全村都在圍觀,我們小孩子更是興奮,期待他們動手群毆。但他們彼此都還是很理性的,吵歸吵,沒有動手。

我感覺他們都被架在了那裏,不能打架,又不能先停下口水戰而丟了顏麵,鬧了很長時間,僵持不下,看得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快失去了興致,不記得是誰提出要長房的父親出來作評判,說他是村裏最有文化的,幸虧是星期天,父親在家,要不然不知道他們要怎樣結束。

這是我看到的少有的父親在鄧家灣的高光時刻,我猜主要是因為父親的同學是電力局的頭,大隊這些村子經常電纜被燒了需要維修或是偷電被抓要罰款什麽的都是大隊幹部找父親出麵去找他同學才能解決問題。

父親的解決的方法不過是各回各家,當然回之前當著父親的麵相持下都要要個評理的結論,父親唯一一次超大音量,說“都聽我的嗎?”,我們小孩子就起哄,聽!他們也就半推半就地罵罵咧咧地各自回去了。父親先後去兩家陪著笑臉聽他們發牢騷泄憤,有人附和和誇讚,那氣憤也就慢慢沒有了,鬧了大半天了,也該是再推上閘供電的時候了,供電之前父親應彭家老三的要求檢查了線路板,又給換了保險絲,(父親學電器的,被摘右派帽子前做了多年的電工),衝突就這樣解決了。

祖母他們搬回鄧家灣的時候,父親那時剛回武漢老鋼校補課。老鋼校原來是中專,58年改建為本科,更名武漢鋼鐵學院,現在是武漢科技大學。(維基上對它的曆史沿革比較全麵,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

父親說中央倡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候,他們老鋼校剛開始是沒有誰出來說什麽的,後來是因為上頭不滿意了,老校長為了完成任務,把他們這些學生骨幹找到一起開會,要他們暢所欲言,保證隻是黨中央想聽取群眾意見從而改進工作而已,絕不會影響他們的前途。父親因著祖父的原因,是很謹慎的,他說為了打消他們的疑慮,老校長帶頭說了一些看法,而當時學校是安排父親畢業後要送他去德國留學的,他才說了幾句。不想轉過頭他們大部分人成了右派,而他還是兩個極右之一 (另一個是位老師),被送去潛江農場改造。

有些比他更大膽給黨提了更多建議的都隻是右派,他都沒說什麽,為何唯獨他一個學生成了極右,他去找老校長要說法,可老校長也沒有辦法,因為他也被打成了右派。

為什麽父親是極右,他的同學中有一種說法,說是他當年最好的朋友告發了他日記裏祖父的情況。這個說法父親是相信的,因為他隻跟那個朋友提過祖父的事,但知道他有日記本的有兩個同學。父親說大概率是他偷看過那本日記了,因為另一個同學不知道祖父的事,沒有偷看的動機,當年寫日記的人不少,但隻有父親一人的日記被曝光了。但父親從未當麵質問過他那個朋友。直到2010年左右他們同學聚會,那人主動跟父親說話,反複申明他沒有出賣過他。父親說當時他的回答是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父親97年退休,退休後他們同學每年至少聚會一次,他那個朋友如果一如既往的疏遠,什麽都不說,我感覺父親提到他時的痛苦會少很多。那次居然主動和父親說話,大概是因為他也感到大家都時日不多了吧。

父親57年被打成右派的時候是在老鋼校的最後一年,他20歲,但還沒有畢業, 從農場勞動幾年回武漢後(59年、60年,我根據資料推測的),還是被送回了學校,他要補完他離校前的課程才能畢業分配工作。

他回去時老鋼校(中專)已經是武漢鋼鐵學院了,他的老師建議他再讀兩年就可以拿大學本科文憑了。當年他初中畢業考老鋼校的時候,是非常希望能去讀高中考大學的。但他初中都是靠拿一等助學金才讀下來的 (學雜費全免,還有一點生活補助可以吃飯),哪裏還有可能去讀高中。現在機會就在眼前,哪怕他心裏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放棄,他也不得不放棄,因為他母親和年幼的弟妹等著他養活。

父親說拿一等助學金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不單是因為他要非常努力學習保持全校第一的成績,更多的是來自同學的排擠和冷嘲熱諷。就是偶爾出去買個零食吃,也會有人陰陽怪氣地說,喲,有錢吃零嘴啊,用得著給你一等助學金嗎?

父親的一等助學金是不足夠他的生活必需開支的,是他的老師每個月在食堂給他補齊飯錢每天帶他一起去食堂吃飯保證他吃飽,周末再給他在老師的宿舍煮豬肝湯打牙祭補充營養。也是這個老師在他小學畢業輟學在家種田時托人喊他去上初中,給他交的第一學期的學費後來幫他申請的助學金。遇到這樣的恩師是父親多舛的一生裏最溫暖的那束光。

老鋼校是父親的傷心地,不僅是因為他在這裏被打成了右派,我感覺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當時的女朋友立即和他斷絕了關係,隨後投入了工宣隊一個頭目的懷抱,畢業後即嫁給了那個人。(工宣隊,全稱工人宣傳隊,當時在鋼院領導政治教育和勞動學習)

父親年輕時的英俊我隻在照片裏見過,等到我讀高中後聽到他那些師弟師妹們的佐證,我才相信他曾經真是那麽多人的暗戀對象。

他說他離開學校去潛江,出發前站在教學樓前等他女朋友,那麽多人遠遠地望著他,隻有一個女同學眾目睽睽下衝出人群,跑到他身邊,塞給他一個紙條,轉身跑回了教室。紙條上寫著保重兩個字,而他當時的女朋友,一直都沒有現身。

我大學快畢業的時候,父親才得知了那個給他紙條的女同學的消息。她工作後一直做最基層的工作,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升遷,一直單身到三十多歲,才嫁給了一個因有海外關係而被劃分成黑五類的男子。改革開放後他們夫妻倆在海外親戚的支持下下海經商,才知道她的檔案袋裏有句評語是同情右派分子。而他們自老鋼校一別,再見麵時已是20022003 年,我已經來到了英國,父親在電話裏說給我聽的。

因為是傷心地,所以父親沒有接受留校教書的建議,而是和比他小五屆的那屆畢業生一起,等待分配工作。我推測應該是61年。

父親說當他得知他被分配到武鋼工作後,是異常欣喜的,因為他原來以為他會被分配去邊疆,那樣的話照顧他母親和弟妹就很難了。即使是到北湖農場做電工,天天野外工作爬電線杆,他也毫不在意。

是在我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父親才拿到了鋼院給他補發的畢業證書,那時他已年近半百。他捧著那張紙,眉眼間的笑意裏藏著很多當年的我讀不大懂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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