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五)
父親從沒有提及他那兩個結拜兄弟離世的細節,祖父也從來不曾說過他在新疆勞改的情況。父親說他隻告訴他們是在天山腳下放羊。至於他是怎麽從新疆回來鄧家灣的,一個走字是他給的答案。
父親說一解放鄉裏就槍斃了三個大地主,祖父被判現行反革命,本是要被槍斃的,鄉裏百姓聯名上書,才改判去新疆勞改6年。
但祖父一去14年,杳無音訊,他們早以為他已離世。父親說,如果沒有給他加刑,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走了8年。
對祖父的記憶,隻有幾個片段。不記得和他說過話,遠遠地看著他,突然有種想走近他的衝動,又有點害怕,小小的我躡手躡腳地慢慢走向他。他佝僂著腰,背對著我,低頭在看書,下午時分,還有太陽,他坐在屋後的葡萄藤下,穿的是一件有些褪色的藏藍色長袍。
他應該是感覺到身後有人,突然轉過頭,嚇了我一下,我後退一步,他的眼鏡滑到鼻翼上,他的眼睛上翻,越過鏡片看向我,沒有笑意卻溫暖,我仿佛被他看穿了心思,趕緊跑開了。
我曾無數次想過,要是那會兒我不跑開,要是他開口叫住我,也許我和他之間,會有一個比較溫馨的畫麵。
我曾問過父親,爺爺他有抱過我嗎?父親眼紅了,說當然抱過,隻是你不記得了而已。而隨著我的長大,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後來就抱不動我了。
哥哥和弟弟是父親取的名字,說給祖父聽,他點頭通過,隻有我,父親說祖父翻了半天他的那些老書,告訴他們我出生那天陰曆是東嶽菩薩的生辰,賜名東生。父母是不太喜歡這個名字的,覺得是男孩子的名字,不好聽。祖父眼一瞪,嗬斥他們無知,他們就不敢吱聲了。
他的左額上有一個很大的鼓包,父親說那是氣瘤,我猜多半應該是脂肪瘤,應該是在新疆時得的,父親說曾帶他到武鋼醫院檢查過,醫生說不礙事。
那天下午他是被叔叔用板車拖回來的,父親和母親都還沒有回家,他躺在板車裏很久,就在大門外的空地上,夏天過了,天氣還不冷,陽光順著屋簷落下,他一半身子在陽光裏,一半身子在陰影下。我看見他的嘴角鼻子裏有血流出來,臉色慘白的蜷縮在那裏,看上去很小很小,沒有一點聲響。我不敢靠近,也不敢留他一個人在外麵,就隻能遠遠地看著他陪著他。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又是怎樣誰把他弄進家的,第二天爸爸下班回來天已經很黑了,他買回了罕見的香蕉,現在想想應該是他下班後繞路去了廠前或紅鋼城買香蕉去了才回來晚了,香蕉全都拿進了爺爺的房間。家裏的氣氛寂靜而緊張,我和哥哥挨得緊緊地,大氣不敢出。兩天後爺爺過世。
是爸爸廠裏來的汽車送我們去的火葬場。我們住在村尾,進村的路太窄,汽車隻能停在村外的大路上,由八仙抬著棺木出村走過去。
汽車啟動前我喊著爸爸,他一把把我抱上車,我靠在他懷裏,站在車尾的一個角落裏,一路上就隻感覺到了風呼呼吹過來。
那口棺木是大隊裏公用的。有一段時間他們就把它放在大隊幼兒園後麵的隔間裏,每每看到它,總讓我想起在火葬場裏棺木打開後爺爺躺在裏麵的樣子,總讓我覺得他還在那裏,想去摸一摸他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那樣仔細地看他的臉,像睡著了一樣,似乎還在對我微微笑著,我就那樣那樣盯著他看,一點也沒覺得害怕。那時的火葬還是開放式的,爸爸站在我身後摟著我,就在火爐旁,我看見爺爺被大人們抬著送進了爐火中,知道從此我的爺爺沒有了,那一年我大概4歲,因為當時哥哥還沒有上學。
母親提起爺爺,多是因為對奶奶的不滿。她說他總喜歡看那些發黃的老厚老厚的線裝書。又常常因為看過了頭就忘了灶上煮的飯菜而把飯菜燒糊了,引來奶奶的罵聲,卻總能好脾氣一句也不還嘴,哪裏看得出來是個曾扇過日本鬼子的軍人。父親說那是因為他覺得對奶奶虧欠太多隻能讓著她。
我初三還是高一的時候,有個禮拜天,叔叔帶了個朋友回來,兩個人說笑著。叔叔對父親一向是有些看不起的,我記得很清楚他進門時斜睨父親的神態,父親一直黑著臉,那個人走後,父親告訴我說那個人就是當年帶頭批鬥爺爺的紅衛兵。
他們拉爺爺去開批鬥會,讓他站在據掉了一條腿的八仙桌上,他們扶著桌子讓人站上去了再鬆手讓人連人帶桌一起摔下,整個下午不知道來來回回摔了多少回。
父親說那個人曾多次嚐試和他說話,但父親都避開了,雖然當年他隻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但能想到那樣陰毒的方法的,不能被原諒。
文革期間父親是個逍遙派,沒受到什麽傷害。照理說,爺爺已經為他的反革命罪勞改了6年,文革期間又怎麽被拉出來因為同一罪名挨鬥,有點說不通。父親說他回來後不停寫信上訪,申述他不是反革命。我感覺他如果不上訪,安安靜靜地隻過自己的日子,也許就沒有人想起他來要整死他了。
叔叔和大姑媽曾多次要求爸爸寫信上訪給爺爺平反。父親總勸他們算了。說人都死了那麽多年了,平不平反已經沒有意義了。
叔叔是不知道什麽的,剛解放爺爺被抓走時他還在繈褓之中。大姑媽堅持寫了好幾年的材料和信件,終因石沉大海杳無回音而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