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WX公號“火耳的古城”
作為方言,廣東話有個很有意思的地方:不光是口語能把聽不懂的人擋在外麵;寫出來的文字,因為有很多帶古語古義的詞和一些特有的語氣詞、代詞,一個懂現代漢語的人,看到這些同屬中文的方塊字時,也會覺得摸不著頭腦。
深圳是個移民城市,因地緣關係也深深地打上了廣東文化的烙印。在那裏,我和朋友們學會了一種把普通話和廣東話混搭到一起的語言。廣東話中用的量詞很不一樣,於是我們就有了用普通話去說的這些詞:一條村,一蚊錢,一圍酒,一窩粥……
在普通話裏,“一鍋粥”容易讓人聯想到它在修辭上的含義,“亂/糟得像一鍋粥”,帶著些負麵意義。因此,我喜歡“一窩粥”這個說法,雖然我不了解在廣東話中,這個詞有沒有普通話裏的那種含義。
我想念的這一窩粥,就是在深圳。
一. 魚之味美在鮮甜
魚的味美在鮮和甜,我是到深圳後才知道的,這和我的生長經曆有關。
我生長在雲南山區的小城,小時候吃的魚,多是用油炸過的小魚,那個味道是酥、脆、香。那時候經濟不發達,本地很少有大一點的魚,不是主要的肉食。今天風靡全國的各種水煮魚、酸菜魚、沸騰魚的吃法,那時也沒有見過。
味覺是一個很玄妙的東西,不同地區的人們,基於自己的飲食習慣,對很多味覺的體驗是不同的。比如說“香”,有人覺得“香”是炸花生的味道,有人會覺得“香”是紅燒肉的味道。不同的人對食物味覺的體驗,常常是不一樣的。
至於“鮮”,在我家鄉的概念中,應季蔬菜的味道,才是“鮮”。魚的味道是“腥”,和“鮮”沒有關係;至於魚會有“甜”味,就更無從說起了。
這導致了我到深圳後碰到過尷尬:最初有過幾次,和朋友一起簡單吃個飯,主菜大家常常點個砂鍋魚頭煲。他們吃得很香,我卻覺得無菜可吃。
入鄉隨俗,再說粵菜是美味的海洋,我下決心“學習”怎麽去吃,體會其中的奧妙。
我開始了解粵菜注重的“清淡”。重油重辣之下,食物的原味會被掩蓋,是嚐不出鮮、甜味來的。所以在粵菜裏,魚的最佳烹飪方式,是清蒸。
食物做出來要“鮮”,首先食材必須要新鮮。我的一位廣東同事告訴我,他在家做菜時,到菜場買魚從來不讓“熱心的攤主”幫著宰殺。都是帶活魚回家自己處理,更好地把握從殺魚到上鍋蒸的時間。蒸好的第一時間端上桌,才能保證“鮮”。
作家阿城老師是個極挑剔的美食家,他特別強調一種叫“鍋氣”的東西。鍋氣說起來有點玄幻,可以粗淺地理解成,菜端到桌子上時的熱乎程度。
我那位同事應該不知道阿城是誰,但是他們對這種細節的糾結程度,似乎是讓我看到了,在追求極致美食的饕客身上,也有一根“金線”。
有了鮮,才有可能甜。也就是說,鮮是甜的充分而非必要條件。
決定魚“甜”的因素更挑剔:魚的品種,大小,鹽和豉油的比例,烹油的溫度……
我了解了更多較真兒得近乎矯情的細節,比如有一種說法,蒸魚專業不專業看你切薑蔥絲就知道,薑蔥切得好的,魚蒸得一般不會差……
慢慢地我“學會”了吃魚,清蒸魚。無論是家常的鱸魚、桂魚,還是名貴的蘇眉、青衣,我都吃得有滋有味。我“學會”了的標誌,是會用蒸魚的汁拌米飯吃;並且能體會到,這樣的吃法,比起用尖椒炒肉絲的汁拌飯來說,絲毫不差。
二. 粵菜名貴也為魚
粵菜昂貴,很大原因就是生猛海鮮的食材珍貴。在一桌粵菜上,魚是必不可少的主角。這條魚的貴賤,往往也代表著這桌酒席檔次的高低。
星爺電影《食神》的開頭,在史蒂芬·周主持的食神大賽上,劉三師傅準備的一道“錦繡多味魚”不同一般:
食神劇照
食神史蒂芬·周:“哇!居然能用蘇眉頭,星斑背,三刀腩,?魚身,鸚哥尾,來重新拚成一條魚,還要一邊蒸一邊炸,每一種魚還有兩種吃味,一共有十種不同的味道。”
星爺搞笑戲橋段的後麵總會有一個翻轉,情節我不贅述。這一段裏提到的幾種魚,蘇眉、星斑、三刀、?魚,鸚哥,都是價格昂貴的珍稀魚種。
從上到下:蘇眉、星斑、三刀、?魚、鸚哥
這些都屬近海珊瑚魚類,珍稀不可得。近年來我看到的報道,野生物種瀕臨絕種,已禁止捕撈。就是養殖的品種,也是價格昂貴。
有一回吃飯,飯局的主人,廣東人,一位平時非常溫和的老兄,指著端上來的一道菜,對餐廳經理發了一通不小的脾氣。原因有點奇葩:菜裏怎麽有這麽多的魚肉?
原來,這道菜叫做“清蒸蘇眉嘴”,就取蘇眉頭上魚嘴和魚臉部分的那一小塊肉。這樣的菜價格自然不菲,講究的主人看到混有別的部分的魚肉,認為這是以次充好的惡劣手段。
不過,蘇眉、三刀、?魚都是奢侈品,嚐過知道怎麽回事就行了。何況知道它們珍稀後,環保考慮我也不願意再去吃了。美食的意義在平常不在珍稀。後來,我找到了一味鍾愛的美食:石斑魚粥。
石斑魚也屬珊瑚魚類,但相對而言養殖容易,價格比起其它魚種也比較親民,屬於可持續消費的食材。
我那時年輕,工作和娛樂起來都可以不管不顧,熬到半夜。當時我住在羅湖,和朋友們到黃貝嶺一家粥店,煮上一窩石斑魚粥,常常是深夜回家休息前的一個必備項目。
那是一家潮州風味的夫妻店,小店的主人,是兩位典型的潮州人。吃苦耐勞是他們的本色,隻要有生意,多晚店都開著,永遠笑臉迎客。
石斑魚粥
魚骨湯打底的白粥先行燒好,石斑魚肉斬成大塊,加進去猛火快燒,十五分鍾內端到桌上。香米粥米粒清晰可見,濃稠得宜。魚肉汁融到粥裏,滿口清香。大塊的石斑魚肉,滑嫩彈牙。一窩粥從滾燙到溫熱,正好喝完。席間年輕時的話題,雖然已有些模糊,但那份遙遠的美好,猶記心間。
三. 失去了的宵夜自由
從深圳來到美國,從美食的角度上講,很多人會有從超強的世界霸主,直落到了“乜都冇”(什麽都沒有)的第三世界的感覺。
我最受不了西餐裏海鮮的一種吃法,是把大塊魚大隻蝦裹上糠粉,油炸之後一大盤端上來,像吃薯條一般蘸番茄醬吃。有點調性和檔次不錯的西餐館,一塊鱈魚、海鱸魚或幾個帶子,煎煎烤烤,加上些黃油香料奶酪,漂漂亮亮地擺一下盤,也算一道不錯的美食。
西餐香煎鱈魚排、香煎帶子
這事兒不能多想,以粵菜的美食標準來看,好魚不清蒸而是拿來煎、烤、炸,簡直是暴殄天物。
算了,都是死魚死蝦,也算不得啥“天物”。
就餐館的水平來講,尤其粵菜,北美最好的中餐可能是在溫哥華,其次要算加州和多倫多,紐約在它們之後,再後麵的一檔是華人較多的一些城市,可能就不分伯仲了,包括我所居住的首都華盛頓地區。
其實我很知足,在我家附近,有三家規模挺大的中國超市可去,都能買到活魚活蟹。常見的活魚,有家常的羅非魚、美國鱸魚/石頭魚(Rockfish)和亞洲鯉魚,也有較為昂貴的筍殼魚和虹鱒魚。
羅非魚、鱸魚是我家菜譜上的常客,清蒸、紅燒、水煮諸法皆可;筍殼魚隻能清蒸,烹好後的成菜,滿是爆開的蒜瓣肉,賞心悅目之外,口腹之欲不亦快哉!
有一天,我看到死魚攤檔上有一種魚,價格怎麽比活魚還貴:每磅13.99美元。我留意了一下名字不認得,grouper,一查字典,我眼前一亮:天呐,石斑魚!
這石斑魚怎麽這麽大?切成塊狀的魚排,個頭和三文魚差不多;立在一旁的大個魚頭露著利齒,有幾分猙獰瘮人。我再查知道了,這是野生紅石斑,重量可以長到幾十上百磅。肉質雖比不得國內最常吃的兩三斤以下的石斑魚鮮嫩。但聊勝於無,好歹這是石斑魚。
但我沒能做出我想要的石斑魚粥的味道。也許是魚不夠新鮮,也許是沒有湯骨打底,也許是家庭爐灶火力不夠,燒不出那種彈牙的肉質。我隻得退而求其次,清蒸石斑魚排。還算不錯,有那麽點石斑魚味道的意思。
在陳曉卿老師拍出《舌尖上的中國》之前,我就跟著博客看他的美食文章。待到《舌尖》火遍天下時,我感覺到的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沒有那種橫空出世的驚詫。我個人的看法,他的文字比紀錄片還好看,在食物和飯局中體味人情,感受更細膩更達意。最近看到的一篇,“吃著喝著聊著,就老了”,我忍不住要大段引用:
“人的一生非常有意思。從自然屬性來說,人30多歲開始,味覺、嗅覺等感知器官,便開始進入不斷退化的過程。同時退化的,還有我們的消化係統,這很無情。但從社會屬性來看,年輕的我們又沒有掌握足夠的財富。這就造成一個悖論,年輕時充滿對食物的渴望,卻沒錢去享受;等有了錢,腸胃卻又變得不爭氣了。”
“功成名就的中年人,終於實現了鬆露魚子醬自由,卻也永遠失去了肥腸大腰子自由。”
“所以,食物是有年齡分層的。中年人可以擁有精致,但不能擁有全部。有些食物,是獨屬於青年的。”
我似乎明白了,“同溫層”這一概念,覆蓋麵是全方位的:從思想觀念,到行為舉止,直至滲透進生活細節。
最近好多年,我發現,再怎麽運動,都已經不能達到控製體重的目標了。隻有忍痛向“吃”下手,啟動節食的工程了。過午不食我還達不到,但宵夜這回事,已經遠離我好久了。
我也想起,最近這些年回深圳,好像也很久沒人張羅宵夜這回事了。黃貝嶺的石斑魚粥店,回深圳時也沒機會再去光顧過。
於我而言,我有了坐下來寫下點美食和心情的自由,卻沒有了對我書寫對象去直接體驗的自由。這時候想起那一窩深夜的石斑魚粥,怎麽這麽沒出息地恨不得哈喇子直流?
大概,我是想念年輕的日子,想念深圳的朋友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