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狗記·老狗

文章來自WX公號“火耳的古城”

 

李敖給愛狗的“標準”做過一個注記：如果你能和狗狗同喝一杯水，那麽可以算是真正一個愛狗的人。李敖給出的參照是陳文茜，他口中的“台灣最聰明的女人”。李敖說和陳文茜見麵時，常看到陳會和她的狗狗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喝同一杯水。

 

陳文茜養了一群狗，有兩條是她在美國生活時就養的，回台灣時費了些勁帶回去了。這兩條狗福壽齊全，活到了十七、八歲，陳文茜開玩笑說給它們改了名字：一隻叫“宋美齡”，一隻叫“張學良”。

 

狗的壽命在12 - 18歲之間。和人作對照，狗的一年大約等於是人的七年，18歲的狗狗換算成人的年齡已是百歲以上，改成兩位壽星的名字倒也貼切。

 

養狗以後我對各種狗狗的知識增長了不少，也對處於不同成長階段的狗狗有了些具體的接觸和觀察。處於生命末期的“老狗”，給了我一些很難忘的生命經驗。

 

一. 馬克(Mark)和瑪麗(Mary)

 

馬克和瑪麗是一對60多歲的夫妻，是和我住同一條街的街坊，如果不是因為養狗，恐怕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過去碰見時我們會點頭“嗨”地打個招呼，但沒有交談過，實際上跟路人也沒有多大差別。

 

養狗之後，我們交流的機會多了起來。我發現到碰到他們大多是在遛狗時，過去沒有意識到。第一次見到我的狗狗洛基(Rocky)時，他們很熱情地問各種細節：品種、年齡、打哪裏來的，並且傳授他們的養狗經……養狗擴大了我的社交生活圈。

 

馬克和瑪麗養了兩條同一品種的狗，長須牧羊犬(Bearded Collie)。兩條狗狗從頭部的麵頰、下唇、下顎到身上和四肢，都披著褐色和駝色的長毛，很是好看。日子一長我也看出來這狗打理起來不易:剛洗完澡時長毛飄飄非常漂亮;過段時間就能看到毛發會打結成團，一副埋汰樣，不打扮簡直不能見人。

 

兩條狗狗和主人同名，也叫馬克和瑪麗。我來了興趣：叫它們時會和叫人時混淆嗎？他們一笑：我們有辦法分清。顯然，這個“我們”包括人和狗狗，兩個馬克和兩個瑪麗。

 

和中國人相比，西方人取名字的範圍不大。男名詹姆斯約翰邁克，女名瑪麗琳達詹妮弗到處都是。但是他們的姓氏多，又可以加中間名，正式場合區分開重名不是問題。我感覺到會分不清的是在家裏，比如有的家庭祖孫三代都叫約翰，雖說大名可以在後麵加上後綴，約翰一世二世三世直到山本五十六，但那是在正式場合用的，家人間的口語不會加這些後綴。我以前問過美國朋友，這種情況下怎麽分辨得清？

 

朋友給我的解釋是，每個人在家裏的角色和習慣都是固定的和熟悉的，雖然叫同一個名字，但是可以通過語音、語調來確定叫的是誰，通過要交流的事情也能分清叫的是誰，再不行，想叫誰就對著誰叫不就結了？所以，主人馬克和瑪麗，與狗狗馬克和瑪麗，在家裏也是分得清的。

 

我養狗三四個月後，有一天出門遛狗，看見馬克牽著一條狗走出了很遠，瑪麗帶著另一條狗就在路邊的草地上慢慢踱步。走近時看到，瑪麗手上牽的不是狗繩，她提著的繩子下麵連著一塊布，兜住了狗狗瑪麗的肚子，像是在保護著肚子的部分，又像是在為瑪麗走路時減輕點負擔。

 

我問瑪麗這是怎麽回事？她說瑪麗生病了，走路困難，她用這個輔助工具，帶她出來轉轉。我問什麽病，嚴重嗎？她說瑪麗老了，她已經14歲了。

 

我手上的洛基等不耐煩，上竄下跳拽著我要走。瑪麗看了看洛基，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瑪麗，笑了笑對我說：enjoy the puppy time。

 

後來見到瑪麗的機會越來越少。又過了一個月，我遇到夫妻倆隻牽了馬克，我問瑪麗瑪麗怎麽樣了，瑪麗說瑪麗上周走了。

 

一兩個月後遇到馬克和瑪麗，馬克牽著馬克，瑪麗手中抱著一條小狗，兩三個月大的毛孩子我看不出品種。我問小狗是什麽品種，他們說是同一個種，長須牧羊犬。

 

“還叫瑪麗？”

 

“還叫瑪麗！”

 

二. 於奇(Yuki)

 

於奇是另一位鄰居王家的狗狗，我們兩家來往很多：我們的孩子一般大，經常一起玩；同為華人，大人間的共同話題也很多。我們決定養狗後，他們也傳授了不少經驗。我把洛基接回家後，他們家的兩個孩子忙不迭地跑過來看，那高興勁兒不亞於我家的孩子。我覺得養狗後我們還會多一些共同的活動，比如約著一起遛狗。

 

但是沒有。

 

我遛狗時常遇到他們一家在外麵散步，但是沒帶著狗狗。我約他們一起帶狗狗去公園玩，他們說好幾年沒去了。原因隻有一個：於奇14歲了，散步散不動了，去狗公園更是跑不動玩不動了，還會被別的狗欺負。

 

於奇是一條小型美國愛斯基摩犬(American Eskimo Dog)，通體白色的長毛，非常漂亮也非常可愛。小狗警覺性很強，發起脾氣來也很凶，家裏後院有動靜時，陌生人或者鹿、狐狸等動物經過時，於奇吠得很大聲。從這點上看，不像一條風燭殘年的老狗。

 

但於奇的確是一隻老狗，畢竟年紀擺在那裏。

 

那段時間朋友告訴我，於奇壞了很多顆牙，他們正在給她治牙，一共拔了近二十顆牙。我學習到狗有42顆牙，老了和人一樣，也掉牙。

 

掉了那麽多牙吃東西會有問題了吧？會影響健康吧？當然會，不過有解決方法：老年狗狗的狗糧不用多嚼，入口即化，也易消化，營養成份也針對老年狗狗的體質來配比，這也是人類智慧給寵物帶來的福利。

 

於奇生病的頻率還是越來越高，今年冬天以來，情況越來越差。她患的是老年失智症，身體的各種機能全麵退化，性情改變明顯。後來常常大小便失禁，沒法子隻好給她穿上尿不濕，每天要幫她洗澡。大冬天的，一身長毛吹好久才幹，洗澡後又容易著涼。於奇就像一個體弱多病的老年人，生命勉強還在，生活質量就不能保證了。終於有一天，寵物醫生也說沒辦法了，her time is up(她的大限到了)，建議幫她結束這些痛苦。

 

主人發了個朋友圈，感謝於奇十五年的陪伴，配滿了一組美美的照片，卻掩不住大人孩子的傷心。

 

朋友說還有一些於奇的狗糧、零食、維生素、玩具和其它用品，他們短期沒有再養狗的計劃，這些東西可以給洛基用，別浪費了。她送來的東西裏還有一條狗繩，大紅色的，她說給洛基用不太搭，但也一起拿過來了。

 

的確不搭。於奇是條白色的小狗，她是女寶寶又常是女主人和孩子在遛，一條亮眼的紅色繩子很協調。洛基是條黑色的中型犬，青春年少精力旺盛，出去時很不安分，家裏除了我別人弄不動他，大部分時間是我在遛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攥一條亮紅色的狗繩，拴著一條左衝右突的冒失黑狗，有那麽一點辣眼睛。

 

我說沒關係，狗繩我們也找機會給洛基用一用。看到這繩子會想起於奇，也是她給我們留的個念想。

 

三. 斯坦利(Stanley)和愛美麗(Emily)

 

在狗公園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狗，當然，主人也各種各樣。

 

斯坦利是一隻黑色的法國鬥牛犬(French Bulldog)，他很喜歡抬著頭看人，麵部特征一覽無遺：粗壯的頭呈三角形，獅子鼻很短呈正方形，兩片上唇耷拉下來遮蓋住牙齒，上麵滿是皺褶和皺紋。嘴寬且短，黑色的眼睛微微凸出，眼睛其實挺大，但在一張大臉上又顯得不夠大。再往上看，耳朵底部寬，上端圓，支楞著顯得很有精神。不喜歡這長相的一定覺得他很醜;喜歡的，醜萌。

 

轉過身去，小短尾巴使屁股看上去光光的，周圍還有些疑似糞便的穢物，顯得邋遢。天不算冷，斯坦利穿了一件厚厚的背心。身形圓滾滾的，目測就可以看出臃腫超重得厲害。別的狗狗靠近時，他臉上有時會露出猙獰的表情，但肢體反應明顯有些遲緩。

 

主人是位說話很風趣的黑人老頭：他(狗狗)叫斯坦利，12歲半；我86，他和我一樣老……

 

另一位老人羅斯是公園的常客，他一到來公園就熱鬧起來:他養了九條狗，一水兒的比利時牧羊犬(Belgian Shepard)，像一個超級天團。

 

我第一次見到羅斯和他的九條狗時，以為他是經營狗場生意的商人。後來知道，九條狗是他在數年間一條一條陸續從救助中心領養的，看著齊齊整整的一團狗，年齡卻是在一歲到十四歲之間，妥妥的老中青三代。

 

這麽多狗打理起來很麻煩吧？- 還好，還好。

 

這麽多狗在家裏關哪兒呐? - 我有個封閉的後院，還有一個大的遊戲圍欄，平時白天他們就呆在那裏。

 

每天遛狗怎麽遛? - 基本不會拴上他們帶出去遛，我也很少給他們上狗繩一起帶出去，九條狗一起弄是比較麻煩，天氣好的話我就帶他們到公園去玩。這狗好動，運動量少了不行。

 

您把他們訓練得真好！- 還不錯，大部分都很聽話，條件反射了，出門一招呼他們就跳上車(一輛豐田塞納家用廂型車)，下車也是，不用特別操心。

 

……

 

這個狗公園一側的邊上，特別隔開了一條直道，長約50米，寬約2、3米的樣子，供大家訓練狗狗賽跑。羅斯的一群狗大部分時間放在那裏，奔跑起來爭先恐後，暴土狼煙的很是壯觀。狗狗跑起來的時候，羅斯也會走到跑道的不同位置上，像個教練一樣指揮加油。

 

這天羅斯把一群狗放進那條賽道後，請了個熟人在那裏看著。他牽著一條狗，進到公園的這一邊，把狗放開後，眼光始終放在這條狗身上。

 

“他/她怎麽不和狗群一起跑?”

 

“Emily is sick, she can't be there, she got cancer”(愛美麗生病了，不能去那邊玩了，她得癌症了)羅斯一邊和我說話，一邊低頭摘衣服上的狗毛。羅斯穿了一件愛沾毛的絨衣，他養的又是一群愛掉毛的長毛狗，這毛是摘不完的。

 

“oh, cancer? Is it serious?” (天呐，癌症？嚴重嗎？)

 

羅斯七十多歲了，有點耳背，他沒聽清我的問題，讓我再說一遍。

 

聽清之後，羅斯轉頭看著我，額頭上現出三道波紋，嘴角下撇：“yeah, very serious, it's going to kill her!”(非常嚴重，會要了她的命的)

 

順著羅斯指的方向，我看到愛美麗的右前腿關節處有一個傷口，露出了紅色的肉。她行走時看不出異常，但一會就會趴下來舔舐傷口，從某個角度還能看到一部分白色的骨頭，有幾分瘮人。羅斯說那不是外傷，是骨肉瘤病變，一種癌症，醫生也說沒法治。

 

羅斯接著說，愛美麗這病去年就得了，當時那個關節處腫得有人小臂那麽粗，兩三個月趴著動不了。後來神奇地消腫了，也能行走了，還以為是自愈了。

 

“Sorry, Emily, I will keep my fingers crossed”(可憐的愛美麗，好運，願奇跡再發生)，我也說不出更多更好安慰的話。

 

“Thank you, I hope she gets through this time……but, but, she is 13 years old, you know”(謝謝，希望她這次還能闖過去，不過，不過，她已經13歲了，你知道的……)

 

四. 羅克斯(Rox)

 

羅克斯也是我在狗公園遇到的一條狗，他隻有6歲，年齡上不能算老狗。但他很特別：隻有三條腿。

 

狗公園是狗樂園，進到公園後的狗狗，都會抓緊時間拚命玩耍。以我家洛基為例，從進門的一刻起，要麽是放開了撒著歡兒地奔跑，要麽和別的狗追逐嬉鬧，滾得滿身是土，玩到嗨得離開時要使勁拽才能走。

 

那天我遠遠地看到，公園一角的長椅下，有一條狗靜靜地趴著，和公園裏狗影躥來奔去、狗聲鼎沸的畫麵很不一樣。椅子上坐著的人應該是它的主人，靜靜地低著頭在看手機。

 

這時候主人站起身來，招呼另一條疾奔過來的德牧，看樣子也是他的。趴著的狗看到主人起身，也慢慢地站起來，跟上主人的腳步。我這時候才看清，這條狗隻有三條腿，走起路來有幾分吃力，難怪一直趴著。

 

走近後看得更清楚了，這條黑色的狗狗寬額頭厚鼻口 ，有較多的羅威納(Rottweiler)特征，尾巴也是結斷的。它的右前腿沒有了，走幾步就要停一下，不光站起身有點費勁，趴下去時也要分好幾步，很吃力。體格倒是顯得健壯，但我分不清是羅威納犬本身就健碩，還是這條狗因為行動不便、缺乏鍛煉而導致的肥胖。

 

我和狗主人聊了起來，狗狗的名字叫做羅克斯，是他兩年前從救助中心領養的。羅克斯是條被遺棄的狗，那條腿領養時已經沒有了，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員也不知道它的腿是怎麽沒的。年齡也搞不清，估摸著當時有4歲的樣子。

 

羅克斯的主人是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留著一臉絡腮胡，表情嚴肅，不說話的時候看著甚至有點凶。他應該是個少言的人，和我說完幾句，又坐回椅子上，羅克斯也趴回到椅子下麵。主人一隻手繼續翻著看手機，另一隻手不時向下探去，拍拍羅克斯的頭。

 

我沒有再和他搭話，也沒有馬上走開。洛基不時跑過來，湊近羅克斯，但羅克斯似乎沒興趣理它，洛基馬上跑開了。那天狗公園的人少，往常人多的時候，如果那幾位熱情的大嬸和小姑娘在場，一定會湊過來拍拍羅克斯，同時配以誇張的表情：“oh,poor Rox……”不知那樣的話，主人會不會多說幾句話。

 

我想起兜裏有寵物零食，征得主人同意後，給了羅克斯一塊，它沒有拒絕，一口吞了下去。主人衝我笑了一下，這家夥連笑起來都很嚴肅。

 

過了一會兒，羅克斯主人起身，像是要走了。他召回在玩耍的那條德牧，拴好狗繩，經過我身旁時說道：Thank you for asking about Rox, I appreciate.(謝謝你問起羅克斯的狀況，謝謝了)

 

他牽著德牧走得很快，羅克斯在後麵一瘸一拐遠遠地跟著。主人走出公園到車旁邊時，羅克斯還沒走出幾步。

 

主人把德牧放進車裏後，又快速折返回來，跟在羅克斯後麵。羅克斯沒拴狗繩， 幾步就要停一下，走得很慢。這時主人也不著急，掏出手機一邊看，一邊慢悠悠地跟著，剛才的幾步路，這次走了兩、三分鍾的樣子。到了車前，羅克斯有默契地站好，主人一大抱把他抱進了車裏，開走了。

 

孩子碰了碰我：“爸爸，你還在看什麽？我們該回家了”。

 

我回過神來。剛才那一陣恍惚，我是走神，還是入神了？

[lurenjia2014]

貓也是喜歡喝主人杯子裏的水。有時還會喝馬桶裏的水！

[雪狗2014]

都是愛狗狗的，讚

[火耳]

回複 '波城冬日' 的評論 : 謝謝您

[波城冬日]

寫得真好，文字傳神，字裏行間都是溫暖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