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強在學校文體兼優,能言善道。工作後是社牛,底層與上層社會都混得開。男人中稱兄道弟,女人更是老少通吃。所以今晚邵艾還是頭回見他如此窘迫地站在人前。
很快,邵艾就後悔把他推上台了。剛強選的歌曲是齊秦的《狼》,在他吼出第一嗓子的時候,全場震驚——這、這唱得也太難聽了啊!何止是五音不全,跑調都跑到西班牙去了。也品不出任何感情,可圈可點的就剩一條“底氣充沛”了。
邵艾偷偷觀察席間坐的鎮政府同僚們。大部分像她那樣痛苦地繃著個臉,不讓自己笑出來。也有少數幾位資深馬屁精,要麽微閉雙目做陶醉狀,要麽豎著大拇指不斷點頭。最出格的是個二十八九歲的胖子,褲腰上的皮帶裏能裝進三個邵艾。胖子在音樂聲響起時便已離席,站到桌子和牆之間的空隙處,兩隻手舉過頭頂拍巴掌,碩大的屁股隨著音樂的節奏左搖右擺,委實辣眼睛。
邵艾忍不住又一次想起同方熠定情的那個平安夜,巧合嗎?那晚方熠在眾人的注視下彈唱的也是齊秦的一首歌。優雅的嗓音與淵靜的身影,讓繁華的時代廣場購物中心瞬變為遙遠又古老的城堡。
然而,她卻最終選擇了麵前這個毫無音樂素養的男人,一個與她在出身背景和生活習慣上天差地別的異類。為什麽呢?是因為差異引起的神秘感?又或者她和剛強本質上是同一類人,在迷惑人的表象之下有著相似的野性與人生理念。雖然她時常感歎“不明白那家夥的腦子在想些什麽”,其實,她是了解他的。
比如他正在唱的這首《狼》,調子不準,路子卻是對的。缺乏感情,因為剛強自己就是一隻從寒冷北方走來的孤狼。他願意展現給人們的是強敵環伺下的堅忍與等待獵物時的耐心。軟弱與傷痕藏在皮毛之下,not for show。
邵艾記得生平第一次見到狼這種動物是小學畢業後的那個暑假。那天動物園裏的人不多,她站在一長溜的台階中央,台階下方的盡頭是欄杆圍起來的狼園。當時隻有一匹暗黃色皮毛的狼趴在園子中央,抬著頭朝她的方向望過來。
按說狼與她相聚至少有二十米,她甚至無法辨清狼的眼睛是黃褐色還是藍綠色。然而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天地為之變色,似乎狼隨時都可以取她的性命,欄杆與距離都無法削弱那種近在咫尺的威脅。在那之前邵艾也見過老虎和獅子,雖然驚歎於它們的威武,卻從未像與狼對視那樣被懾魂。
“我隻有咬著冷冷的牙,
“報以兩聲長嘯。”
如果說方熠是古堡中黯然神傷的王子,那剛強就是一旁山巔上迎風而立、對月長嘯的猛獸。為了生存,也許會在特定的場合下乖順如家犬,甚至搖尾乞憐。但他的本性無疑是抵製馴化、拒絕臣服的。“咬著冷冷的牙”,披著一身華貴的皮毛在寒風和冰雨中穿梭。即便置身狼群中成為被同類認可的一員或領袖,內心的某個角落永遠是孤寂的。或者說,他的精神從未離開過月色下的那座山巔。融入的同時,他在俯瞰。
“不為別的,
“隻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因為隻有站在山巔,才能望見遠方美麗的草原。而無論剛強希冀的草原在何方,邵艾並不希望自己成為那片草原或草原上的獵物。她要做另一隻狼,做他勢均力敵的同伴,與他不遠不近地並駕齊驅。也許這種想法就注定了他倆的關係永遠都不可能太親密,但在他遇上強敵或跌入陷阱時,她能助他一臂之力……
音樂聲停,剛強在熱烈的掌聲中坐回邵艾身邊。
“要麽說,牛人恒牛呢!”一位同事豎著拇指,稱讚道,“甭管哪行哪業,隨手拿起來那麽一搗鼓,就是世界一流水平。讓咱們這些幹啥啥不行的平庸之輩,情何以堪呀!”
“亞裏士多德說過,”另一個同事接過話來,“優秀,對優秀的人來說,就是一種習慣。要不是知道鎮長平時日理萬機,真想組織個聲樂班,咱們大家跟鎮長學唱歌那多美呢!”
邵艾斜眼偷看剛強,見他半低著頭,臉上的神色像偷了人家五保戶兩袋大米。嗯,還沒昏頭哈,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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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今晚的宴席是成功的,令人難忘的。出了酒樓,眾人又在陰冷的夜色中被卡車拉回上陵鎮,好在個個酒酣耳熱,倒也沒凍著。邵艾則被剛強塞進副駕駛座。要麽說酒桌能增進感情呢?來的路上沒人說話,回程可都談興高漲。從簡書記的小姨子聊到縣長的外甥,當中還夾雜著些“堂客不宜”的內容。
卡車半小時後停到黑漆漆的政府樓門口。邵艾肩挎小手袋,懷裏抱著裝衣服的大旅行包,下車後站在路旁,不知自己是個什麽安排。見同事們一個個從兜裏掏出手電筒,騎單車或者步行回家。嗯,上陵鎮不說別的,治安那是相當地好,誰沒事兒跑這麽個窮地方來劫道啊?翻山越嶺走半天才能碰上個活人,身上也不會有幾個錢。
鎮招待所離此步行十分鍾,剛強讓小雷領卡車司機去招待所入住。他自己走去辦公樓後院,把停在那裏的單車推出來,對邵艾說:“走吧,我帶你回家。看天色像是要下大雨,還好一刻鍾就到了。”
她眨了眨眼睛,“去你家?”
“那當然了,”他理所當然地說,接過她肩上的手袋擱到他自己肩上,“上回我去珠海就住你姑媽家,你也沒把我送去招待所不是?”
邵艾直覺這兩件事的性質不是很一樣,心口處像是有隻上了發條的玩具企鵝在左搖右擺地走動。還在愣神,見剛強已經抬腿跨上車。邵艾小時候學過單車,還從沒坐過別人單車的後座。當下抱緊旅行包,站到後座的右側,側著屁股坐上去,又發現沒地方擱腳。
“我的腳應該放哪裏?”她問。
“想放哪裏就放哪裏,”他背對著她,望著前方說,“擱我腦袋上都成。”
她抬起手,想要拍一下他的腦袋,車已啟動,急忙扶好,兩隻手分別揪住他腰部左右側的衣服。快下雨了,頭頂厚密的雲層如新婚床的帳子一樣將星月擋在外麵。整個兒“市區”隻有上陵街附近是有路燈的,沒蹬幾下四周便一片漆黑,僅剩單車前方一團柔和的亮光在移動。邵艾這才意識到,他是一隻手扶著車把,另隻手握手電筒。
“我來給你照明吧,”她提議。
“不用。”
她噘起嘴,信不過她麽?她還不至於連支手電筒都拿不穩。當下鬆開左手,繞到他腹前,“給我!”
手電筒被塞進她手中,金屬外殼上還帶著他手心的熱力。這樣一來,她算是單臂摟著他坐車。他騎得挺快,夜風夾雜著零星的雨點,呼呼地吹著她懸在車外的雙腿。他的背像一麵厚實的牆,所以她的頭臉沒有被雨打到,但也看不見前方的光景。
漸漸地,她麵前的藍褂子後背在變大,將周圍的空間,將整個地球、整個宇宙一分為二——有他的那半個世界,與沒有他的半個世界。她的人生也被一切為二,他出現之前,和他出現之後。
大約六七分鍾後,單車駛入蜿蜒的山路。四周好靜啊,初春微雨的夜晚還聽不到什麽蟲鳴。山裏人又睡得早,偶爾有昏黃的光點在視野中一閃而過,讓她想起小時候坐火車。
那時候國內出行,坐飛機還不普及,火車的速度也慢得很,坐夜車是常事。每每看到漆黑的原野中閃過微弱的燈光,都讓人心頭一暖,同時忍不住猜測——那隻小小的膠囊屋裏住著什麽樣的家庭呢?夫妻倆在看電視,孩子還沒寫完作業?家裏放藥的抽屜中有沒有邵氏產的藥品啊?想到全國有那麽多不認識的人用的都是她家產的藥,就讓她自豪地抿嘴而笑。
唉,那時候何曾想到有天會坐在一個男人的單車後座上,像白天回娘家省親的村姑,晚上抱著母親給女兒的東西,被男人接回自己的小家。不富裕,但也甜甜蜜蜜的小家……
“喂,手電!”他忽然尖著嗓子叫道,“抬高、抬高點兒啊!等坑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再躲就來——”
像是為他的話做注解,二人身下的單車劇烈地一震,隨即朝著右方歪倒。邵艾原本就是側著屁股從右邊坐到單車後座上的,單車倒地之前她的人已經被彈了出去,而山間小路的右側是向下傾斜的山坡。邵艾懷抱旅行包,手裏還攥著發光的電筒,橫躺在山坡上滾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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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呀,地呀,天呀,地呀,天呀,地呀……
不知滾了多少圈,地勢越來越陡。邵艾害怕了,不會就這麽掉進斷崖吧?剛好這時雙腿撞到一棵灌木,連忙蜷腿勾住,止住下落之勢,整個人呈一種倒掛的姿態。後腦處是懸空的,不是真的位於斷崖邊緣了吧?
暈啊!倒托著她的大山連同山裏住的所有居民在旋轉起伏,似乎又回到了波士頓的冬海。
疼!膝蓋處火辣辣地疼,臉上也不知被什麽草葉劃了一道,不會就此破相吧?
不敢有大動作,活動了下手指,發現電筒還在,而懷裏的旅行包已經不知丟到哪裏去了。雨點子越來越大,一個個幸災樂禍地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從萬米高空無遮無攔地撲落下來。砸到她的,勝。
“邵艾——”他的喊聲從上方傳來,“你在哪兒?快出聲啊,我看不見你!”
“我、我在這兒!”她大聲說道。想了想,總不能一直扯著嗓子喊。將手中的電筒高高舉起,朝著上坡的方向揮舞。
“看見你了,我來了,我來了!”他像瘋子一樣朝她所在的方位奔下。
“沒事吧,沒事吧?”他出現在她的視野內,蹲下,先接過她手裏的電筒,反轉照了下她的處境。再小心翼翼地伸胳膊到她背下,將她托起。
邵艾雙腿首次直立的時候,右膝蓋一陣鑽心的痛,又想起剛剛受到的驚嚇,咧嘴想哭。然而兩個鍾頭前不是才立誌要做一頭母狼嗎?這麽快就被命運給打垮了?遂把哭聲咽了回去,在他的攙扶下一步步上山。
回到山路上,剛強拾起地上的手袋,扶起單車,邵艾這才想起,“哎呀,行李包不知掉哪兒去了。”
“你扶著車,我去找。”
他用手電筒照著山坡,原路返回。沒走幾步,一條千米長的閃電遊龍一樣劃過頭頂的天空,把群山照得徹如白晝。隨即一聲驚雷貼著邵艾的頭皮炸響,雨點越來越密,很快連成線、聚成盆。她開始後悔了,不該讓他去找什麽行李,丟了就丟了吧,萬一山體滑坡怎麽辦?
還好他很快就提著旅行包回來。這麽大的雨,單車是不敢騎了。他讓磕到腿的她坐回後座,推著她走,好在離住處也不遠。十分鍾後,來到一扇院門旁。濕透的二人將單車靠在院中央的大樹下,進屋,拉開燈。
邵艾在看清屋內所有擺設之前,朝一隻木椅撲過去。多麽幹爽的小屋啊,還有骨骼清奇的小椅子,愛死啦!想不到這開春的第一場雨竟來得如此猛烈,讓被它洗禮過的人涼到骨頭裏去。過後又有種如釋重負感,似乎之前二十多年的執念與偏見都已被衝了個精光。
剛強進屋後就去廚房燒開水。有煤氣灶,但沒有洗澡的淋浴。先用小鋁壺燒了半壺水,倒進兩個大茶缸裏,端給她一杯。隨後換大鍋燒洗澡水,將冷水熱水摻和著倒入一隻食堂洗菜用的大號鋁盆中。鋁盆是放在臥室地上的,因為廁所太小,除了馬桶和洗手池外,擱不下別的。
“你先洗,”他遞給她一條大浴巾,又去衣櫃裏給她找衣服。她旅行包裏的換洗衣服雖然沒丟,早就濕透了。
片刻後,他捧出來一套對她來說是XXL號的睡衣,及一條男士內褲。邵艾不敢多想,拿著毛巾和衣服進了臥室。將濕衣服脫下,扔到凹凸不平的磚石地麵上。再盤腿坐進圓形的洗菜盆,感覺自己就像個“鋁盆花仙子”,如果有這種東西存在的話。
怎麽洗?用雙手舀水,澆到自己身上吧。剛捧起第一抔水,門開了道小縫,飄進來一個鬼祟的聲音:“要不要幫忙?”
“不需要!”明白無誤的回答。
跑調跑到西班牙————哈哈,開始就笑噴,然後這兩句相當生動而精辟:如果說方熠是古堡中黯然神傷的王子,那剛強就是一旁山巔上迎風而立、對月長嘯的猛獸。。。後半段太驚心動魄,然而凶險的意外也將這對戀人更加互相靠近。
這張詼諧緊湊,讀起來特別爽,給高妹鼓掌 !
跟菲兒擠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