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邵剛二人手機視頻,各自匯報了自己周六參加的活動,但又默契地略過當中有可能讓對方炸毛的部分。比如邵艾這邊的故事著重敘述了劍劍和孝淵如何失蹤又如何被找回的過程。嫩模啦,自己落水後給章晉書背回來還被媒體瘋狂拍照的插曲就當從沒發生過吧。
“他倆後來找到廚房了?”剛強問。周日白天他照常上班,此刻難以遏製地打了個哈欠。
“廚房不難找,”邵艾說,“隻不過……”
同裏湖大飯店那麽大的規模,廚房不可能小了。孝淵和劍劍貓進廚房裏,踮著腳從桌台上夠了把剪子。還沒剪兩下,聽腳步聲響,有人進了廚房,兩個小孩慌忙抱著玩具閃身躲進附近的一扇門裏。這間屋子好大哦,有一排排的架子和櫥櫃,裏頭還套著一間呢,原來是酒店用來存放杯盤和幹貨的倉庫。小孩們哪懂那麽多?見此處無人打擾,幹脆在瓷磚地麵上坐下,安心地拆起他們的玩具來。家裏平日都有保姆在身邊守著,這種活兒哪裏用得著少爺小姐們動手?今晚終於能親自打開新玩具的包裝,倆娃還頗有成就感呢!
航空母艦自由了。劍劍喜歡在甲板上玩飛機,孝淵在她身邊見縫插針地擺些士兵小人,倆娃這一玩起來就忘了時間了。等終於意識到該回去的時候,發現倉庫門被人從外麵上了鎖。可不是嘛,廚房已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最多是給客人送些酒水餅幹牛奶等剛需。倆娃在屋裏使勁兒拍門,叫嚷,萬幸那時警察們已經懷疑到廚房來了,這才把孩子們及時救出。
“哎呦我的媽呀!”剛強後怕得抱著手機躺到自己的鋪上,怕吵到室友們休息又不敢大聲說話,“以後再去莫名奇妙的地方你可得跟緊了,劍劍那對小腿兒溜著呢!”
邵艾唯唯諾諾地答應,忽然注意到鏡頭裏男人的發型,問:“理發了?瞧著挺藝術的嘛,跟誰出去浪了這是?”
剛強的眉間像被看不見的針紮了一下,有道是知我者……“嗯,昨天有人請我吃飯。也不光請我一個,一堆人啦。我琢磨著那地方還挺上檔次,不能給你和劍劍丟臉,就先理了個發,嘿嘿。”
“誰那麽好心啊,請你吃飯?”邵艾的語氣應當是調侃打趣,聽到心虛的剛強耳中卻帶著振聾發聵的警醒力,“你原先身居高位,有人巴結你不稀奇。當了小區保安還有人請去高檔餐廳,這是真愛了。”
真愛……可不是嘛,昨晚剛強就察覺到易賢對他好得有些不對勁兒。說實話,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也未必能如此上心吧。記得他們一行人在飯店裏坐下後,隨意叫了一桌子的宵夜,剛強麵前最初擺著的是盤馬蹄糕。易賢口中同大家閑聊,一隻手暗度陳倉地將馬蹄糕換成一份燒鵝,為什麽?是因為剛強說過自己不愛吃甜食?再仔細想想,當晚易賢已跟隊友們吃過工作餐,又提議吃宵夜是真的餓了還是為了照顧饑腸轆轆的剛強?
而每當剛強開口說話,易賢雖然盡量不望向他的方向,顯然是在專注地聆聽。別人誇剛強,他難以掩飾由衷的喜悅。記得團隊裏有個特別能說會道的家夥這麽讚剛強:“好比同一頭大蒜裏,總有那麽一兩瓣要比其他的蒜瓣更白、更粗壯。”易賢聽後,笑得捂起了嘴,眼中的光芒隻有戀愛中的男女替另一半感到驕傲時才會如此閃耀。
唉,不會真的對他有那種意思吧?剛強猛揪著自己腦後的頭發。作為一個走到哪裏都不缺女人緣的帥哥,別人對他友好還是曖昧,兩三個回合就可以判斷出來。可易賢他、他是男的呀,還跟老婆孩子住在一起。種種原因讓剛強沒敢往那方麵想,否則也不至於如此遲鈍。又沒法擺出來跟邵艾討論——你老公我是不是被一個有婦之夫看上了,一不小心成了人家夫妻的男小三?哎呀呀,瞧這事兒整的!要說易賢這人由表及裏可謂難得一見地出色,品味格調、專業能力都沒得說。剛強原本還打算跟他做個長久的朋友,英雄惜英雄,帥哥伴帥哥。現在看來還是保持距離,少糾纏為妙。
電話那頭的邵艾卻忽然笑了。“今天上午啊,劍劍非要出門給你買禮物,還不許我跟著去,大概怕我幹擾她的選擇。我跟保姆說了,將價錢控製在五千塊以內。到現在我也不知那小丫頭買了啥。”
剛強心中一陣溫暖。再過兩周就能見到母女倆了,這比什麽都重要。另外,這次匆忙了些,等下次再見時他倆要不要把複婚的手續辦了?還得再跪地求一次婚麽?不用了吧。還要嗎?
“你還想要什麽?”她問,“缺什麽我們給你捎過來。缺錢嗎?喂,讓你在附近看房子,你看了沒?”
本人很快也要有錢了,剛強想起他昨晚的出場費和帶貨提成。不過這件事還是留著當麵跟她解釋吧,省得她瞎想。
“我什麽都不缺,現在就是發愁馬上要交的那份思想匯報。”
剛強雖然上的是白班,每晚八點才下班。白天站崗時到處有攝像監視,不敢開小差。等吃完飯回到宿舍,寫不了兩句又開始犯困。下周五就要回社區矯正中心匯報,想不到這麽快就過去了一個月。好在保安員上崗證也已批下來,他可以簽正式工合同了。之後幾天,剛強的策略是這樣的。每晚動作迅速洗漱完畢,早早上床睡覺。第二天五點半起床,趁頭腦清醒,專心地寫上一個鍾頭。剛好這段日子易賢要帶旗下藝人去上海出差,可以不必擔心情緒上再節外生枝。
這麽著,隻用了三個早晨就完篇。思想總結的大意是這樣的:“在過去的一個月中,我積極投身自我改造的勞動中。前後總共做過長期工一份,日結工四份……”
這個這個,晚宴上賣奢侈品也算日結吧?
“通過工作對我的再教育,我體會到勞動人民謀生的不易,明確意識到過去這些年自己在思想意識上與現實社會的脫節,也對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這一個月的經曆讓我看到司法工作人員的良苦用心,確信黨組織還沒有放棄我。當我在找工作中遇上困難,負責幫助我改造的市局羅警官給予了大力協助,使我能順利開展從新做人的曆程,回歸知法守法的合格公民之路。”這裏說的是報考保安員時小羅給開證明一事。
接下來呢,剛強考慮再三,決定還是老實交代晚宴一事。否則被查出忽然多了一筆巨額收入,就很難洗清了。
“在工作中我還意識到,必須時刻警惕資本主義腐化之風,抵製拜金主義對每一個共產黨員的侵蝕。7月26日那天,在我擔任保安的小區,業主易先生邀請我參加了一個銷售活動。我認為當晚所獲報酬已超過個人實際勞動應得,現決定一次性額外繳納黨費25萬元。這些錢當然遠不及答謝黨這些年對我的信任與栽培,算是借以表達我服從管理、改過自新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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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8月9號這天周六,剛強終於能名正言順地休一天假。一早查看微信,邵艾說劍劍起得比她還早,母女倆正在前往蘇州機場的路上。剛強照了照浴室的鏡子,上次在易賢公司理的發,雖然長了些,還是挺好看,就不用額外收拾了。
航班午後到達深圳。由於機場位於寶安區,剛強被限足於龍華、福田、羅湖三地,沒法去接機,約好下午一點半在母女倆下榻的水都假日酒店附近的一家粵菜館門口會麵。那這一上午幹點兒什麽好呢?水都假日酒店離三和大神所在的景樂新村隻有十分鍾車程。剛強好些日子沒回三和了,竟然有些想念那裏的老朋友們。比起熙園山院的保安宿舍,那裏更像他的家。遂決定今天上午重遊故地。
三和還是像過去的每一天,職介所門外的街道上簇擁著大批本地隻做日結工的大神們,以及外地專程來深圳打長期工的中青年。這種看似混亂卻日複一日的存在,毫無保障但又worry-free的生態體係也能給人安全感,仿佛世界淪陷了都不會影響到這裏的異類生存模式。
沒見到威武哥。聽細眼哥說他某天去做日結工的時候一腳踩進顆釘子,工地老板隻給了他50元醫藥費就把他打發走了。回來後傷口發炎,還長出了肉芽,現在不知在何處躺著養傷呢。剛強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請細眼哥轉告威武哥跟他聯係,由他出錢給對方看病。
又跟幾個半生不熟的老哥閑聊了會兒,天色忽然暗下來,廣東夏季說來就來的烏雲已在頭頂虎視眈眈,準備隨時撒尿欺負三和這群居無定所的底層人。剛強看表還不到12點,閃身進了旁邊一家網吧。先隨便玩了兩個遊戲,發現自己無法集中心神,轉而打開新聞網頁。不經意間看到一則女企業家的報導,心中一動。邵艾也經常上新聞,搜一下,看看有沒有關於她的近況?結果一搜之下,簡直是鋪天蓋地。
“邵氏藥業與瓊海集團攜手打造線上醫藥帝國,兩位單親離異總裁即將事業家庭雙重組。”
“蘇州世家女與海歸霸總男於太湖新城出雙入對,共築愛巢。”
“當百億家族遇上百億家族,前妻吃醋言語刻薄成為圈中笑柄。”
“……”
剛強的第一反應是,不太可能吧?媒體向來喜歡無中生有添油加醋,這他又不是沒親身經曆過。然而再仔細一挖,照片一張張地貼在那裏呢。果然是“出雙入對”,不僅在雙方的公司門外,還有飯局中的照片,瞧二人背後的服務生似乎是在歐美某個國家?
某高尚住宅區內,麵對麵說話被偷拍,旁邊是個兒童樂園。照片裏天色已不早了,雖然沒見到劍劍的身影,但想必就在附近。同一地點還有一張,卻是不同的傍晚不同的穿著,也就是真的住到一起了?雖然隻拍了室外的合照,但記者們總不可能跟進家裏去吧?
剛強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那幾張水裏的照片是怎麽回事?她扒在一個男人的背上,男人的臉雖然看不清楚,但根據上下文是那個章晉書無疑。還有在岸上的,他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扶她坐到地上。
為什麽這些事她從來也沒跟他提起過?如果她是清白的、如果她不心虛為什麽不能坦坦蕩蕩地告訴他?剛強用顫抖的鼠標關掉網頁,就那麽怔怔地望著顯示器桌麵坐著,渾身上下動也動不了。胸口堵著的石頭不僅令他呼吸困難,還在一寸寸地將他夯入人間之下的地獄。
是了,他早就不是那個少年有成前途無量的官場新秀。現如今的他是個勞改犯,即便再怎麽表決心、再挖空心思地交黨費祈求組織原諒也隻能是白費心機。等到服刑完畢的那一天,或許全天下還肯考慮錄用他的正規公司就剩下邵氏一家,也僅僅是出於憐憫。他早就配不上她,作為父親也隻能是她女兒出身光環中的一個汙點。他能給她事業上的唯一幫助隻剩下做她公司裏一個普通職員,而她和那位章總才是實力上勢均力敵、資源上互惠互補的強強聯合。最讓他傷心的是水中那張照片。當年是他把她從波士頓的冬海中救出,但現在的他已經衰落到無力將她托起……
剛強就那麽坐在網吧裏,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門外一個驚雷炸天裂地,他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1:12了,還有18分鍾就到約好的時間。他還要去見她嗎?不如就此放手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需當麵互相指責,也沒必要聽誰的道歉,就這樣相忘於江湖,從此各自在本來的階層和軌跡中過各自應該過的日子。可他還有劍劍啊!如果劍劍大老遠地飛來找爸爸最終卻沒能見上麵,小丫頭能明白發生什麽事了嗎?她會以為爸爸不想要她了,以為爸爸已經有新家庭、“生新小孩”了,她會多麽傷心啊!
想到這裏,剛強忙亂地起身交了網吧鍾點費。出門來到大街上,雨下得真大啊,連天生天養的大神們都躲了,隻剩幾個穿紅色馬甲、手撐著巨型雨傘的中介還在公司和包車門口攬客。剛強站在街邊,不斷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想打輛出租車。馬路上的車自然也比平日少,好不容易見到的三四輛出租裏都坐了人。要不走過去算了,反正都濕透了,這一片兒他熟,步行半個小時,跑步過去最多十來分鍾。路上如果遇上空車再攔下來不遲。
打定主意,剛強離開山咀頭路,拐上龍園寶華路,朝著西南方向小跑而去。到了景龍建設路和景龍中環路的十字街口,再過兩個街區就到水都假日酒店了。沒看到周圍有車燈,剛強跑著過馬路,忽然從身邊的雨簾中竄出一輛電瓶車。車速雖比不上汽車或早已被禁的摩托,可也有每小時20公裏。剛強隻記得身穿藍色雨衣的司機在雨帽的透明麵罩下露出驚恐的神色,刹車已來不及了。電瓶車從右側實打實地撞上了剛強。
剛強倒地前翻了個身,前額磕到路緣上,隨後便失去了知覺。額前流出的鮮血在河流般的雨水中稀釋為難以分辨的淡粉色。
又開虐了哈:)
高妹這就又開始折磨觀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