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6號是個周六,邵艾母女將勉強能拄著拐杖行走的男人接出院,一家三口坐車去酒店暫住。母女倆隻能在深圳待到周四上午。中科院蘇州生物醫工所於兩年前成立,周五邀請邵艾去他們的學術研討會上講座。屆時方熠教授也會應邀到場,邵剛倆人都有陣子沒見過他了。當務之急,母女倆需要給剛強物色一個固定住處。
“聽我說,別買什麽公寓啊,”住進酒店房間後,剛強及時打消了邵艾給他買房的念頭,“租房就行了,三和那附近有不少月租幾百到一千的單間。我這兩年還要在那兒找工,給老哥們知道我住好幾千塊的公寓,我就成異類了。”
“工作,大家都要工作!”劍劍肩上扛著剛強的一支康複拐杖,假裝氣喘籲籲地在爸媽麵前經過,以行為替爸爸的話做注解。“不工作,想喝西北風麽?”
這又是跟張姐學的吧?坐在拐角沙發另一側的邵艾忍不住莞爾,手指依舊不停地滑著手機屏幕。“一千塊的怎麽住啊?你能將就,劍劍也不能將就。再說那種地方多得是蟑螂,你現在又不怕了?”
邵艾和剛強初次相遇是在中大校門口的一個晚上。大概因為剛強手中捧著的盒飯散發出陣陣肉香,吸引了一隻南方特有的美洲大蠊,悄無聲息地飛撲到他背包上。大蠊是種古老的中藥材,可以活血化瘀,治療胃潰瘍。邵氏藥業是靠中成藥發家的,父親早些年曾有個大蠊養殖場,後來關了。邵艾同某些南方姑娘一樣可以徒手捉蟑螂,而剛強這個北方大漢倒怕得要命。
剛強的喉嚨咕嚕了一聲,態度已有鬆動的痕跡。“找個樓層高、衛生條件好點的就行,蟑螂上不來。”
經過一輪篩選和考慮,邵艾當天下午給三個房東去了電話,約好第二天看房。都是兩千多塊的單間,看起來幹淨明亮的。以後她和劍劍來深圳還是租酒店吧,考慮到三和大神們大多居無定所,剛強這裏若有閑居難保不請他們過來同住。對此邵艾並無異議,知道他是個喜歡朋友的人。唯一的顧慮是那些人身上萬一帶了虱子跳蚤什麽的,讓她和劍劍去睡他們睡過的床?還是算了吧。
至於剛強的身體狀況,邵艾認為他可以自理了,雖然看起來比住院那時候反而嚴重。上廁所要她扶,洗澡要她幫忙,不小心碰到打了石膏的右腿就哼哼唧唧的。在醫院裏還能一隻手吃飯來著,現在退化成要人一口口地喂。嗯,倒也不必全麻煩邵艾,劍劍吃完自己那份後會主動接替媽媽。大概在小丫頭心中,爸爸等同於受了傷的八路軍戰士。
“啊——張口。這是咱們村的最後一隻母雞。你吃了,趕快好起來!”
“不害臊,”邵艾咕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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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前的那天下午,邵艾母女倆去百貨店買來各種日用品和食物,給剛強在出租屋裏安頓好。劍劍還挑了個結實的布娃娃,一定要留在爸爸那裏,她不在的時候“好讓娃娃陪爸爸,喂爸爸吃飯”。
當晚一家三口去粵江春酒樓吃飯。在包間裏坐下後,邵艾由衷地感慨——終於過去了!雖然還不能聚在一起生活,但老天爺終究沒把最壞的劇本遞到她麵前。現在她該和剛強好好談談他今後三年的規劃。之前他當保安那陣子,晚上一打電話就犯困,根本沒法討論嚴肅話題。
“你就打算一直在三和這裏混日子?”等上菜的時候,邵艾開始發問,語氣像找公司員工談話,“不如去我福田子公司上班?想留在龍華的話,邵氏在新圍新村有家藥品批發中心。哎,要不我給你開家店吧?你想賣什麽……劍劍,放下拐杖!當心砸到盤子。”
劍劍坐在圓桌對麵的椅子上,先前正高舉雙臂舞動著拐杖,左邊劃一道、右邊劃一道,大概是在想象自己去湖麵上劃船。聽媽媽這麽說,劍劍不情願地放低拐杖,噘起小嘴。剛強見狀,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卷紗布扔給她。劍劍登時喜笑顏開,這下又可以把紗布纏腦袋上假扮受傷的日本鬼子了。
“謝謝你邵艾,給我時間考慮一下,”剛強雙目低垂,盯著自己麵前的茶杯,“我總覺得,我會來三和這裏謀生也許不是偶然。老天爺想要教會我什麽道理,或者交給我一樣別人辦不到的使命,隻是目前的我還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必須我獨立完成才有意義。”
“你是不是有什麽想法?”邵艾誘導地問,同時試圖在剛強身上尋找父親年輕時候的影子。父親那個年代,沒人會從一個效益還不錯的國營企業主動辭職,就像現在沒見哪個當官的主動讓位一樣,除非本人已察覺到危機將至、為了自保才不得不急流勇退。眼前的剛強和當年的父親有什麽共同之處麽?他們是不是都本能地嗅到了某種不尋常的機會,盡管機會本身還很模糊,無法判斷其盡頭是成王還是敗寇,是讓人翻身逆襲的遊戲彩蛋抑或萬劫不複的陷阱?無論哪種結局,風險與收益向來是捆綁在一起的。
隻不過以剛強今時今日的狀況,想要憑一己之力鹹魚翻身扭轉乾坤幾乎不可思議。記得他們藥學專業新生去廣東陽春下鄉實習的某天,她和方熠在陽台上看街景,剛強在背後的民營飯館裏陪領導們打牌。時至今日,邵艾想不出他還能用什麽辦法把手裏那副爛牌打好。
包裏手機響了,邵艾掏出來看了眼——章晉書打來的。考慮到同桌坐著一位正在經曆人生低穀的醋精先生,邵艾將鈴聲按滅,擱回包裏,繼續剛才的話題,“你認為組織還沒放棄你,希望有朝一日還能東山再起是麽?”這話問得有些直白,可她是他老婆啊,她不問誰來問?
“倒不全是為了向組織表忠心。畢竟我比那些老哥們多讀了幾年書,多當了幾年官,我難道就不能做些什麽,多少替他們改善一下生存狀況?一群生下來就毫無資源的人,隻能靠出賣時間和苦力過一天算一天,病了老了怎麽辦?這些你們資本家是無法理解的啦。”
邵艾哼了一聲,豪不自謙地說:“資源也不是捏在誰手裏都能守得住的,更不用說讓它增值。”
“話不錯,但總有些人具備管理資源的能力卻從未得到過機會……”
手機又響了,邵艾掏出來打算關機,發現是總公司秘書打來的。或許和工作相關?還是接通了聽聽吧。
“邵總,章總讓我打給你,他說你不接他的電話,”女秘書尖細的嗓音從手機話筒中鑽出來。包廂那麽安靜,估計連假扮傷員休息的劍劍都聽到了。
“什麽事?”邵艾在剛強疑惑的注視下,不帶情緒地問。
“他說有家生產空心膠囊的中小型企業想要入夥,並借助瓊海的線上平台出售他們的產品,問一下您的意見。”
邵艾一聽“空心膠囊”四個字,心知事關重大,立刻掛斷再給章晉書打回過去。“空心膠囊不要碰。”
“呦,太後終於肯接我電話了?”電話那邊笑著說。
邵艾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強壓住的那聲河東獅吼。不行,這次回蘇州後得跟那家夥嚴肅地談一次,真是越來越刺鼻子上臉了。要明確他倆隻是合作夥伴,以後無論當麵還是電話裏必須注意說話的分寸。要是再敢得寸進尺,不光生意做不成,將來她即便喜歡孝淵那孩子也不會把女兒嫁去章家!
“聽我說,除非是玉林、爾康、蘇州那幾家老字號,沒聽過名字的一概不予考慮!兩年前河北不是才出過大事嗎?拿生石灰漂白處理過的皮革廢料再熬成工業明膠,就敢冒充動物明膠甚至植物膠囊。”
“這次是浙江一家公司,”章晉書小心翼翼地說,“你也知道,現在不是隻有藥企購買空心膠囊。老百姓們買回家裝中藥粉,還有的跟西方學會了自配複合維生素、營養素的。”
“浙江的更不行!”邵艾急得衝電話吼道,“你沒收到過內部消息?浙江儒嶴鎮裏那些小作坊自製了一千多箱膠囊,起碼上億顆,都不知給什麽人批發走了。我估計不出三年公安就會把他們鎮一窩端。你想過沒有,這些膠囊如果賣給藥企拿來裝藥,出了問題由藥企負責。你的線上平台要是賣假膠囊給散客,最後消費者吃壞了內髒不會怪到生產商身上,人家隻會說‘是從瓊海醫康買的毒膠囊’。到時你還指望消費者放心購買你其他的線上藥品?你這不是作死麽?”
章晉書被一通訓斥,唯唯諾諾地掛斷電話。剛好包廂門開了,服務員捧著盤子進來上菜,夫妻倆接下來忙著照顧劍劍吃飯。這家粵菜酒樓不做普通炸雞,但有招牌脆皮乳鴿,味道十分不錯,隻是肉比炸雞要少得多。劍劍抓起一塊來大口啃兩下,把還帶著少許肉的骨頭塞進爸爸嘴裏,再去拿下一塊。
“女人,還是溫柔一點,”剛強一邊嚼著飯菜一邊陰陽怪氣地嘀咕,“當心把人家嚇跑了。”
邵艾尋思著,這當口解釋隻能越描越黑,決定不吭聲。她其實也不想跟章晉書鬧掰。不提合同不合同的,如今線上醫療一天火過一天,邵氏必須及早上車並把位置卡死,才有機會在新一輪競爭中趕超實力更強的藥企前輩,並讓那些想要拍死她的後浪們死了賊心。連父親最近都忍不住感歎,還好女兒接班了,現今這個世界他已經跟不上趟了。
三人吃飽後,邵艾壓低聲音,問剛強她最關心的那個問題:“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減刑?我問了一圈,大家對‘社區矯正’這種形式還不是很熟悉。”
剛強一隻手托著下巴,直視前方的空氣,接下來說出的話也許他自己並不是很明白,要等到若幹時日後方能理解。“那要看你怎麽定義……刑罰這種東西?”
怎麽定義?邵艾還在雲裏霧裏地思索這句話,他卻把臉湊到她耳朵邊,“再告訴你個秘密,就算有天我出櫃也隻能做一號,絕不可能是零號!”
她翻了個白眼。男人的關注點有時很奇妙,你認為天大的事在他看來不值一提,你早就忘了的他卻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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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剛強搬去出租屋歇了幾天。現在的他雖然還不能工作,拄著拐獨自外出逛悠是沒問題的。三和的好處是沒人在意你穿什麽衣服、是否殘疾。吃飽了撐的才會多管閑事呢,勉強糊口的人哪有那精力去管別人?
今時今日的三和又多了位名流,大家都叫他阿鳴。阿鳴來深圳二十年了,幾個月前老家有事讓他回去幫忙,所以剛強還沒見過。聽人介紹一番後,剛強很想結識阿鳴,因為阿鳴出名的有兩件事。其一,三和大神們雖然自由自在想得開,但畢生也有遺憾那就是娶不上老婆。姑且不提口袋裏那幾個零錢,將來能否攢夠實力買房養娃,就衝那副髒兮兮臭烘烘的樣兒,花錢請女人吃飯人家都不愛去呢,更別說上床了。而阿鳴據說有很多女友,甚至時不時會有老哥找上門請教戀愛經驗。如果阿鳴也像剛強那樣儀表堂堂還好解釋,可一見之下就是個挺精神、挺清秀的中年人而已。這讓剛強止不住好奇,類似於武林高手發現某位武功平平的同行竟能打敗自己的勁敵,很想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阿鳴的個子剛到170,年齡快奔四了。頭發剪得很短,或者是之前剃光後長出來的一點。清晰的發際線在額前中央前凸,兩側後凹。眼睛不大,一笑就沒了卻又特別愛笑,除了眼角倒是沒多少皺紋。一年四季兩雙拖鞋換著穿,兩台手機不離手。一台用來和女友們隨時隨地聊天,另一台播放廣告,據說這樣可以賺點小錢。
其二,阿鳴和剛強一樣是大神中為數不多的有房一族,隻不過他常年租住的那間公寓是由公共廁所改造的。倒不是一排坑位和好幾個洗手池那種多人廁所,就是五六平米的一個細長條,盡頭設個蹲坑。
景樂新村和深廣其他地區的城中村一樣,同一座樓裏的不同公寓有的帶獨立廁所和浴室有的不帶,尤其是建得早的那些,前者當然要比後者租金貴。而阿鳴所在的這層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房主給原本不帶廁所的戶型都加建了一個。自然也很簡陋,就是將客廳一角的地麵加高,拿牆板一圍,管道在高出來的地板中通過就可以了。而空出來的那個公廁,房主稍做改裝後當成廉價獨立公寓出租。廁所和水池本來就有。床被架在頭頂,倒有點像現今流行的“樓中樓、夾層屋”的結構。
阿鳴是個健談又隨和的人,而剛強與什麽階層的人都能打成一片,倆人很快就熟識了。先是剛強邀請阿鳴來他家裏吃飯,由於一隻手還無法勞作,倆人在街邊買了盒飯帶上去的。幾天後阿鳴回請,剛強終於得以參觀阿鳴那套著名的公廁公寓房。
然而也就在那次,讓剛強遇上一件殺傷力不大但羞辱性極強的糗事。
注:阿鳴原型來自B站“住公廁的阿明”。

早些年假藥很猛。最近幾年集采了,成了另一種情況,就是集采的藥吃了也沒啥用,雖然無毒。
百姓太難了!
小蟲:剛強這個北方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