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格麗晚宴設在福田中心商務區的星河麗思卡爾頓酒店。入場處的安檢非同一般地嚴格,客人們需出示邀請函和身份證件。而藝人們在走場前,每人要先到工作間裏登記核對今晚佩戴的珠寶和手表,正式簽訂出場費和提成比率,以及樣品丟失損壞情況下的賠償金額。別說,還真讓剛強見著兩三位家喻戶曉的一線明星,甚至在國際電影節拿過獎的,據說是品牌商的全球代言人。據剛強暗地裏估算,今晚走場的藝人們身上的行頭加起來得上億,不是鬧著玩的。至於參加宴會的客人們自己戴的珠寶和名牌更是有市無價。
既然是藝人簽約,落款處要同時寫下真名和藝名。來的路上,剛強讓易賢為他臨時起了個藝名——易晗。此刻聽背後有人小聲議論新人是誰,“是不是易哥的堂兄弟?”“應該不會吧?易哥如果有這樣的兄弟,怎麽會藏這麽些年不讓大家知道?”
剛強俯身在協議書上簽字的時候,寶格麗意大利總部派來的活動負責人、一位身高至少一米九的金發男盯著剛強看了幾秒,跟易賢商議,臨時決定讓剛強再戴一塊手表。剛強也沒來得及細看,隻注意到表盤是藍色,倒沒跟他脖子上那條項鏈一般鑲金帶鑽的。於是將左手腕上舊表取下,揣進兜裏,戴上品牌商遞過來的手表。
易賢作為經紀人,今晚不在晚宴上露麵,等剛強入場後就跟隨行人員去別處吃工作餐。全程會有個笑容慈祥、存在感透明的中年員工跟在剛強近旁,手裏拿著訂單簿隨時準備接單,當然也可以順帶監視剛強有沒有偷竊的意圖。每做成一筆,剛強將有12%的提成。一條項鏈二百多萬,提成就是二十幾萬,頂剛強當保安四年的工資。
宴會廳不大,中西合璧的風格,一扇扇印花屏風式樣的牆壁中間是金色反光的柱狀裝飾物。潔白的桌布上擺著顏色淡雅的插花和紫色水晶高腳杯,同紫色地毯相映成趣。無論長桌、圓桌都已滿座,甚至略顯擁擠。剛強記起邵艾曾向他科普過的宴會營銷策略。不同於皇家頒獎晚會,每個人都矜持地端著。作為賣場首先需要人氣,而讓人掏錢的衝動是在輕鬆熟絡、酒酣耳熱的氣氛裏烘托起來的。
啊,還要上台拍照?單獨拍完照再跟資助這次晚宴的金主們合照?當剛強聽到這個消息時,恨不得立即轉身走掉。晚宴、晚宴,難道不是一堆人坐下來吃飯嗎?本以為自己隻要低調些,黑漆麻烏地吃完走人就好,早知要公開亮相就不該心軟答應幫易賢這個忙。倒並非剛強怯場,過去他當政府領導,隨時上台講個話沒問題。現在性質不同了,這麽濃妝豔抹搔首弄姿地站到台上,閃光燈一打,被人認出來怎麽辦?
“大繁若簡,”排隊等入場的空當,易賢在為剛強做最後一輪培訓,“話說得越少越好。小動作太多,或者刻意取悅別人,你就成了無足輕重的背景噪音。你看國際時裝台上的模特,一個個腳步匆匆麵無表情,那樣子就像行走在地鐵站裏的上班一族。上流社會不是早餐檔,禮貌優雅就可以了,太熱情隻會讓賣相顯得廉價……你要不要喝點兒水?”
剛強不以為然地搖頭,“別人好歹是有知名度的。我又不是明星,誰認識我?”嘴上這麽說,心裏怕的不是冷場,是被當眾認出來。
“再大牌的明星也有初次登場!”易賢寬慰道,“正因為名利場充斥著商業氣息,不諳行情反容易成為珍貴的稀缺。我認識的一些成名前輩,他們越來越油膩不是源自雄性荷爾蒙衰退導致麵部特征的柔化,恰恰是因為他們近年來引以為傲的閱曆和通透,取代了剛出道時那股令人耳目一新的青澀。人們總是追逐他們夠不著的東西。你想啊,以今天這些客人的財力,世間買不到的事物有幾多?她們真正在意的不是某個人或某件珠寶,是自己作為少數能接觸到‘罕見事物’群體的優越感。”
嗯,剛強相信業內人士易賢的這番理論必然是有其道理的,雖然他這個門外漢聽得雲裏霧裏。然而到了這一步,來都來了還全副武裝,總沒有臨陣脫逃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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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來分鍾後,待晚宴司儀念到“易晗”這個名字,剛強隻得硬著頭皮上台。剛開始台下略顯寂靜,隻有紛亂的閃光燈像夏夜的閃電,預示著即將來自遠方天際的那一串驚雷。在這種能讓普通人產生灼燒感的聚焦之下,剛強先前的擔憂卻像抖落到地上的枯葉,竟然找回些許熟悉感。
自打落馬的那天他已告別政壇,作為一個背著案底的再就業勞改犯,今生已不敢奢望還有機會登台亮相。卻原來,他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灑脫。他以為今後可以在平凡平淡的歲月中找回此生的價值,其實他心有不甘。這一刻的登台亮相也許並非身不由己,是他的潛意識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即便沒有易賢的出現也會在今後某日碰上其他的伯樂,不是嗎?正如當年的大學辯論賽,他替代生病的施祖與邵艾和方熠一同奪冠。在陽春下鄉勞動時被分到市長辦公室,並遇上後來改變他一生的吳廳長。在省委黨校圖書館自修,被前來參觀的央視主持人沈小婉隨機采訪到……
某些人天生屬於公眾,離了閃光燈和掌聲就像植物得不到陽光的照射和水土的滋養,在暗處再怎麽努力成長也會麵黃肌瘦營養不良。這類人養在民間如同防風林中栽了棵黃花梨,怎麽看怎麽暴殄天物。娛樂界就曾有過數不清的天皇巨星,在最後一次登台亮相時飽含熱淚、發自肺腑地對觀眾們說:“我舍不得你們大家。”“我還想再連唱十場!”
此刻站到台上的剛強,無論是一副領導人還是藝人的做派,麵對略帶錯愕的觀眾,幾乎是在瞬間就重拾控場能力。與各種身份的金主們合照都能相得益彰,讓人懷疑與陌生人合照便是他職業生涯的日常,同類人還有市長、大學校長等公眾人物。之後在晚宴中的表現與易賢的理論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樣。舉止內斂,是不想鋒芒過盛。若表現生硬,隻是源於另類的智慧庫存。少言並非出於緊張,是因為珍視自己,要當別人展示他們的價值和誠意後才能獲得交流的資格。
這期間,剛強也觀察到一些有意思的現象。比如富翁們帶著妻女一同前來的話,太太可以隨便搭訕男藝人,或獨自、或跟姐妹們一同與小鮮肉合照。而丈夫就隻能克己守禮地坐在那裏,若是敢上前勾搭女明星,不要命了麽?
“讓我猜猜,你大概跟我兒子差不多年紀,二十六七歲對不對?”同桌一位隻身前來的祝太太問剛強。祝太留著微卷的短發,年紀雖然不小了,依然有著小餐包一樣鼓鼓的兩頰,年輕時想必是個洋娃娃風格的美人。入座後一直對剛強笑容可掬,卻沒有曖昧的意味,同當年的柯阿姨不是一個路數。
剛強知道祝太說的客氣話,抿嘴一笑,沒有接茬卻也非置之不理。交流可以無聲,但注意力必須在線,不能三心二意,這是剛強多年來同女人們(包括丈母娘)打交道積累的經驗。
同桌的另一位女士應當和祝太熟識,聽她提到自己的兒子,順勢問道:“聽說你們嘉恒想要自己辦廠,好有主見的孩子哦!”
“唉,”祝太歎道,“他爸爸的地產公司忙不過來,他卻非要拿龍崗那片地辦什麽電子廠,鼓搗一些我們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怎麽勸也不聽。父子兩人已經好久沒說話了。”
剛強聽到這裏,帶貨不帶貨的姑且不提,認為自己有必要給個意見。“辦廠好啊!祝太你看,這些年深圳起了那麽多高樓,比年輕人生仔的速度快多了。有一天要是外地人不願來深圳買房住了呢?電子廠不同,可以為社會提供就業機會,讓好多人有飯吃,政府什麽年代都會支持的。”
祝太放下手中的酒杯,吸了口氣。“誒,聽你這麽一說,倒覺得不肖子也有幾分道理!等我回去跟他老爸商量一下。”
那之後,剛強又被叫到一旁與陌生人合照,期間聽祝太對負責下單的工作人員說:“他那條項鏈,哦,還有腕表,你一樣給我包一件帶走。”
剛強明白,祝太也許不懂經商,但為人妻母最注重家庭和諧,能讓父子倆重歸於好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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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熬到宴會散場,將珠寶首飾盡數還給品牌商。因為金額巨大,出場費和提成會通過經紀人公司轉發給藝人們,得過些日子了。剛強雖然不是本晚銷售之冠,業績在易賢公司到場的幾人中穩居頭籌。一晚上賣出去一條項鏈和兩塊手表,稅前所得近50萬,夠他躺平好幾年的了。
“真是個、一點就透的人,”他聽易賢自言自語說道。
然而剛強沒忘了自己“勞動改造”的身份,明早繼續做他的保安。下周五還要交思想匯報呢,今晚的經曆怎麽寫進去才好?萬幸的是沒被客人認出來。說來也怪,至少見到兩張熟悉的麵孔。一位做進出口生意,原先隻說過兩句話,在這種場合下認不出剛強倒也罷了。另一位不是惠州來的地產商,姓喬?當年曾向剛強獻殷勤,願意出錢給他“包生幾個兒子”的那位,後來在夏市長上台後成功打入深圳市場。喬老板和剛強坐同一張長桌,看過剛強幾眼卻沒認出他來。
剛強兀自納悶,聽易賢公司員工們興高采烈地提議去酒吧喝酒。易賢快速地瞄了一眼剛強,對大家說:“還是去吃宵夜吧,我今晚沒怎麽吃飽。”
經他這麽一提,剛強才意識到自己一晚上光忙著拍照了,也沒塞進幾口食物。於是跟著一眾人離開宴會廳,卻在酒店大堂門口被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攔住。男人五十來歲,梭形身材外的灰色西裝像海豚光滑的皮。
“許……咳咳,許先生啊,別來無恙?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剛強仔細一瞧,這不就是喬老板嗎?還未答話,身邊的易賢向前邁上一步,站在喬老板和剛強中間,回轉身問剛強:“你認識他?想跟他說話嗎?”
剛強並不想跟喬老板糾纏,因為知道這人不會有啥好事。然而就這麽一口回絕畢竟不妥,還是先聽聽對方所為何事吧?遂對易賢說:“我們認識。你們先去吃飯吧,我待會兒去飯店找你。”
“不必,”易賢淡淡地說,“我們在這兒等你。”
剛強跟著喬老板離開人群,在大堂電梯後方找到一處無人的角落。喬老板先客套一番,說他乍聽到剛強“離職”的消息時十分困惑,不明白為何要在如日中天的時候選擇退隱。現在才知道,原來是要轉攻娛樂圈,所謂牛人恒牛一定能再次大放光彩等等。
剛強聽得不耐煩,直截了當地問對方找他何事。喬老板壓低嗓音,“我收到內幕消息,明年或者後年,我市要出台一項地鐵軌道網規劃方案,明確地鐵25號線的走向。你跟夏市長那麽熟,他有沒有向你透露過具體路徑?”
剛強一聽就明白了。這事說來,倒也不能完全怪地產商們貪心。眾所周知,深圳地鐵客流量全國最高,但其利潤大頭不是靠售票,而是房地產。尤其是當新線路已確定但還未公諸於世的階段,深鐵會先大手筆買下地鐵沿線的土地。等地鐵建得差不多的時候,再高價將這些土地倒賣給開發商們。一來一回,轉個手就能套進巨額資金。
至於這個25號線,今年春節過後夏市長來東方玫瑰花園探望張大姐,順便將家在樓下的剛強叫上來說話。閑聊中提到25號線的規劃,共分五期。一期從石龍站開始建,終點在吉華醫院,至於何時動工就不一定了。現在喬老板想提早打聽到路線,買地,免得當冤大頭也情有可原。隻是剛強不能辜負夏市長對他的信任。
“抱歉,這我不清楚,”剛強說完就打算開溜了。
喬老板慌忙攔住他,“別急著走啊!不會白向你谘詢的。這樣,你開個價?保證比你今晚帶貨掙得多。”
剛強思索了一下,說道:“我離職前,具體線路還沒最終敲定。買地可不是小事,現在我人已不在其位,即便給你消息也不見得準確。到時你買錯了地,我能賠你麽?喬老板還是再找個更可靠的渠道吧。”
趁對方猶豫,剛強匆忙脫身,找易賢他們吃飯去了。
附圖:寶格麗晚宴上,楊洋的經典咳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