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剛強用插著輸液管的左手接過易賢遞過來的手機,那些自打清醒後便在刻意回避的記憶突破防線,像陰霾的天空下被大風卷起的海浪,一波一波地衝擊著他的腦殼。
約好昨天下午和邵艾母女倆見麵他卻失約,她倆一定很失望吧?劍劍有沒有哭?又或者是他想多了。新聞裏的那些文字和照片,任誰都看得出來邵艾已遇上比他更般配的男人。階級、階層,果真是無法逾越的玻璃天花板,青蔥時代的兩情相悅終究擰不過現實的大腿。過去這些日子裏他的缺席給她倆生活造成的影響也許隻是虛榮心自導自演的短劇,誰離了誰不能活?連劍劍都有了她的新寵“笑哥哥”。沙丘裏麵挖個洞,很快就會被周圍的沙填滿,抹去跡象。
瞅了眼時間——周日清晨六點,也不知母女倆此刻已回蘇州還是在訂好的酒店歇了一晚。總之現在打過去有點早,想到還沒跟物業公司請假,再過倆小時就輪到他站崗了,也不知彭隊能否臨時找到人頂替。目前這份保安工作每月隻放一天假,而醫生要他打六周石膏,還不知接下來怎麽辦呢。
剛強通電話的過程中,病房門開了,醫生和護士推著小車走進來,隻得匆匆兩句掛掉,將手機擱到枕頭邊。護士給剛強聽心跳,量血壓。醫生詢問了剛強醒來後的狀況,並為他和“病人家屬”易賢講述接下來的流程。
“待會兒先去影像樓做核磁共振和全身X光。記住,任何金屬物品包括假牙都不能帶去核磁共振,很危險的哦……下午去骨科給右腿打石膏。我們醫院現在提供兩種選擇,傳統工藝用石膏粉和紗布,兩百多一副,可以使用醫保付費,缺點是笨重而且怕水。另一種是高分子樹脂,花費上要一兩千塊。因為是新材料,還沒納入醫保,得患者自己掏錢。”
“石膏的就成,”剛強果斷地說,“哪有那麽嬌氣?”
易賢有不同看法,“我建議還是用樹脂。我們公司一哥最近從舞台邊摔下來,選了樹脂石膏,我見他恢複得挺好的。平時一個人拄著拐杖走路沒問題。”
這話讓剛強心動了。他現在不光要自己照顧自己,如果石膏定型後就能自由走動,他其實還是可以繼續站崗,坐在遮陽傘下不起來總行吧?大家見他身上纏著繃帶,會諒解的。
剛強隨後被移到轉運床上,由護士推去做影像。“易哥,你這次幫了大忙,”離開病房前,他感激地對易賢說:“出完差還沒回家就被弄到我這裏來陪床,太太和女兒不會有意見吧?”
剛強想說的是——當你跟她們還有緣分的時候請務必珍惜,不然老天爺會用剝奪的方式讓你體會到她們的價值。
易賢淡淡一笑,“我晚上給你送飯過來。”
“別麻煩了,住院部管飯的。”
“好,那我明天下班後再來看你。”
當天,易賢便沒有再出現。但剛強從護士那裏得知,易先生離開前已經幫他付清了到此為止醫保所不受理的那部分花費。唉,難得他這份真情實意。或許自己該考慮換份工作了,這麽糾纏下去何時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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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被推離病房的時候,邵艾在幾個街區外的旅館房間裏醒來。查手機,還是沒剛強的消息。劍劍昨天鬧了一下午,累壞了。望著女兒呼呼熟睡的樣子,邵艾不忍叫醒。一直等到八點半,母女倆穿戴整齊,退了房,也顧不上吃早飯,坐進子公司派來的專車,前往玉龍路。
到了鴻榮源熙園山院正門外,邵艾下車後先站在街旁,觀察四周的環境。樓層建得不錯,交通挺方便的,價格應該也可以接受。畢竟位於龍華區,沒法跟福田中心區香蜜湖那邊的地價比。
“媽媽,你不是說,咱們去爸爸工作的地方嗎?”劍劍探頭探腦地問,“這裏不像大人上班的地方。”
邵艾苦笑。你以為你爸還是政府樓裏的高層官員?他現在給人家站崗。
母女倆向門衛打聽剛強的情況。那人新來的,跟剛強不熟,叫她倆去樓裏的物業公司管理處問。進了管理處,工作人員告訴邵艾,剛強昨天休了一天假,本該今早回來上班。結果方才來電話說住院了,也不清楚啥時歸隊。彭隊長沒能找到臨時替補,自己去側門頂崗了。
住院?邵艾倒沒往這方麵想過,昨天早上不還好好的嘛,難道突然得了急症?問:“得的什麽病?知道住哪家醫院麽?”
“不清楚,電話裏沒提。”
邵艾原地呆立了片刻。剛強向來拿小病不當病,很少去醫院。現在居然住院,看來是出了大問題,那是她錯怪他了?算了,急也沒用,還是等他主動聯係吧。總不至於要她動用邵氏的關係挨家醫院去找人?
轉身打算領著女兒離開,又想起一事。“哦對了,你們這裏有沒有待售的單元?兩臥或者三臥都行,一房一廳要是麵積大也可以湊合。”
物業起先見邵艾穿戴打扮同深圳這邊的白領職業女性差不多,又領著孩子,猜測是剛強的家屬也就是普通人家。現在見她竟有意在這裏買房,連忙從辦公桌後一躍而起,麵上神色和說話語氣已同先前判若兩人。
“有有,很快就會有的!下月初,A棟二樓有套三臥兩廳會空出來。再過三個月,聽說C棟頂樓複式那家也打算搬走,朝南的向,戶型和景觀都萬裏挑一。陽台對著梅林山公園,還附送兩個免費車位。太太要是想今天看房,我現在就跟業主聯係,看他們方不方便。要不您先留個聯絡方式?”
邵艾從包裏摸出張名片,“不急,我們下午要趕飛機,等下次來的時候再看吧。”
物業掃了眼名片,神色更加恭敬了,半躬著腰將母女倆一路送至正門,口中流利地介紹著樓盤的各種高端配置以及小區生活的便利。大概考慮到劍劍是學齡兒童,還著重強調了附近幾個公私立學校的排名。
下午兩點的飛機,時候尚早。邵艾不想帶著劍劍去子公司,決定用餘下的空當回東方玫瑰花園拜訪老鄰居們。之前許諾過張大姐多次,會找機會帶小丫頭來看她。
邵艾按門鈴時,張姐正在廚房裏做麵食,保姆開的門。張姐還是留著一頭齊刷刷的女幹部短發,銀色已過半,沒染過。忽見劍劍出現在門口,急忙摘掉沾滿麵粉的圍裙,將小丫頭一把摟進懷裏。
“你說說,我這兒有倆月沒整過麵食了,天兒忒熱,胃口不好。結果今早起床就特饞糖三角,一邊和麵一邊就想起劍劍來了。你說咱們一老一少這是心氣兒相通呢……她爸沒跟著來?”
劍劍聽爸爸被提起,咧開小嘴像是要哭的樣子,回頭望了眼邵艾,又把眼淚給硬生生地壓了回去。張姐先領劍劍去廚房吃了個蒸好的糖包,隨後同邵艾在客廳裏坐下,邵艾這才把此次來找剛強的經曆簡述一遍。說可能住院了,倆人暗裏較勁的事就略過不提。然而張姐見得多了,想必能察覺到不對勁兒的地方。
“小邵啊,你們一家三口真不容易,大老遠來一趟也沒見上麵。我要有啥能幫得上的,盡管說!”張姐感歎道。
“沒事,過幾天我自己再過來一趟。”邵艾昨天還發誓再也不會“千裏尋夫”,現在不是情況有了變化?那就再給他一次機會。
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邵艾起身告辭,找了一圈卻沒見到劍劍的影子。剛才她同張姐閑聊時劍劍在幾間屋裏神出鬼沒,像原先那樣翻抽屜,全沒把自己當外人。現在這是躲哪兒去了?三個大人一個孩子在家裏玩起了捉迷藏,最後在張姐臥房大衣櫥一側和牆壁的空隙間找到堪堪把自己塞進縫裏的小丫頭。
“劍劍快出來!再晚就趕不上飛機了,”邵艾伸手進去拉,劍劍反抗。
“我說邵艾啊,你倆也別折騰了!”張姐衝她擺手,“你就安心讓劍劍在我這兒住著,你去忙你的,啥時候再來深圳把她接走就成。我跟劍劍這還沒說上幾句話呢,怪舍不得的。”
“哎呀,這怎麽過意得去?劍劍挺皮的,張姐,我怕把您累著。”
“行了,你就放心吧,劍劍最聽我話了!劍劍出來吧,今兒在姥姥這裏睡。”
劍劍將信將疑地鑽出來,立刻躲到張姐身後。邵艾歎了口氣,她其實不怎麽放心,仔細叮囑了女兒一番,說好自己周四來接她。出門下樓,讓司機把劍劍的小行李箱送上樓,車子隨後直奔寶安機場。還好買的是商務艙,可以省去排隊等諸多環節。即將登機時卻接到章晉書打來的電話。
“聽說女王又去深圳出差了?”他半開玩笑地問,“明早不會趕不回來吧?到時隻有我一人出席新聞發布會,慘不忍睹啊。”
“催什麽催!我不是馬上登機了?”邵艾沒好氣地說,“說好明早到場就一定會到場,我是個不守信用的人嗎?”
那邊小聲烏魯了一句,邵艾這才想起上次為了來深圳看剛強就把約見主任醫師的會麵忘記了。唉,她這是還要折騰多少次?
“你航班號多少?我去機場接你,”他說。
這句體貼的問話讓邵艾心頭一凜。姑且不提被記者拍到又會如何造謠,從個人角度講,她不能再由著他得寸進尺。這要先怪自己情緒失控,兩天來憋了一肚子委屈又不能對著女兒和張姐發作。然而女人的情緒最容易給男人可乘之機,這她是知道的。
“謝謝你的好意,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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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輩裏,劍劍最喜歡蘇州的姥爺,其次就是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張姥姥。張姐為人篤定,說話做事有板有眼,尊重小孩子但不溺愛。劍劍雖然與她隔代,倆人在一起時卻有種天生的默契。相比之下,蘇州那位漂亮姥姥有時還跟小姑娘一樣嬌憨任性,讓劍劍摸不著頭腦。
媽媽離開後,劍劍跟張姥姥邊吃午飯邊看電視劇,飯後去小區裏的兒童樂園玩了半個小時。這裏是劍劍熟悉的地方,還遇上原先認識的小朋友,讓她心情好多了。
到下午兩點,張姐帶上劍劍,打車去醫院。當司機聽聞目的地是龍華人民醫院,好奇地問:“福田這裏就有不少好醫院啦,您老怎麽想著去龍湖區就醫的?”
張姐說:“這你有所不知!他們那兒有位骨科專家,我這兩副膝蓋還就是吃他開的藥效果最好。”
四十分鍾後,一老一少進了門診大樓,張姐先在大堂裏的自動登記亭掃描身份證。隨後熟門熟路地乘電梯上二樓骨科,一路上緊握著劍劍的小手,生怕她走丟。來到骨科醫生門外的病人等候區,張姐讓劍劍坐在她身邊,自己時不時站起身瞅一眼牆壁屏幕上的病人姓名更新。幾分鍾後,隔壁一扇門開了,一個坐著輪椅的男人被護士推出來,朝走廊一端駛去。劍劍一瞬不瞬地盯著男人,忽然從長椅上跳下地,朝著輪椅離去的方向奔去。
“哎呦,我的劍劍,你這是要去哪兒?”張姐慌了,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追過去。還好輪椅在電梯門外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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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輪椅上的剛強右胳膊綁著繃帶,右腿纏著還未完全幹透的石膏,乍聽到這聲呼喊時不認為會與他有任何關係。剛才醫生給他上石膏的過程中,他拿手機給邵艾打電話。那邊關機,估計母女倆已在飛機上了。剛強於是留了條簡短的信息:“對不起,我昨天遇上點事,今晚和你聯係。”
然而背後那聲童稚的呼喊還是讓他轉頭回望。是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年齡和劍劍差不多,正將手裏拿著的一瓶飲料高舉過頭頂,大概是要身邊的父親幫她打開瓶蓋。剛強莞爾,劍劍生下來就有力氣,很小就能自己開各種飲料瓶。
“叮——”電梯門開了。護士正要推輪椅進電梯,一個高壯的女孩擋在輪椅前方,抬起一隻粉藕般的滾圓胳膊在剛強沒綁繃帶的左腿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這條腿雖未骨折,出事時膝蓋是最先磕到地上的,這一拍把剛強疼得齜牙咧嘴。過後他就僵住了,周身上下比右腿的石膏還僵。不可能!一定是之前注射的止痛劑讓他產生了幻覺,把記憶中劍劍的模樣印到了某個孩子的臉上。
而已經三個月沒見過爸爸的劍劍沒收到預期的反應,似乎生氣了,鼓起腮幫子盯了剛強幾秒鍾。然後就像往常無數次他下班回家坐到沙發上時那樣,劍劍攀著他的腿爬上輪椅,在他懷裏轉了半圈坐好,向世界宣告她的主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