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去陸豐市上任的前一天,剛強給自己準備了本隨身攜帶的“私信本”。這種叫法本身就透著矛盾。信,本該是被一封封寄出去給別人讀的,卻沒有被寫到信紙上。是他從路邊文具用品店裏買的棕紅色皮革日記簿,裏麵有一張張簡單的橫格紙。
他答應過邵艾會定期給她寫信,也跟方熠保證過自己這一年內不會主動聯係邵艾。換成其他人多半就什麽都不做,將精力轉去別的事和人。慢慢的,衝動導致的激情會變涼——天,他還求過婚了是吧?——所謂的看淡、放手、解脫,都用不了一年。大部分人一輩子就是這麽過來的,沒有多少規劃與堅持。人生苦短隨遇而安嘛,頂多在謝頂老花大腹便便的某個午後嘟噥一句:“我曾經也想過要……”是壞事,也是好事。
剛強可數著日子呢。信照寫,等機會來了將一整本甩給邵艾,定能把她感動得稀裏嘩啦的,嘿嘿。若是真的再沒了機會,反正他現在閑著也是閑著。其實也不算情書啦,“離開你,我無法呼吸”,這種話他什麽時候也說不出來。更像日記吧,也不會有傷春悲秋自艾自憐,大多是他對工作和人生的思考。
那時的剛強自然無法預料,這本私信錄幾個月後就會落到“收信人”的手中,若幹年後還有可能成為書市上熱銷的《公務員寶鑒》。
汕尾市沒有機場,計劃於2025年建成。距今二十年前的剛強和小徐隻能坐長途巴士,翻山越嶺五個多鍾頭才到達位於汕尾東北部的陸豐縣級市。途中經過惠州市,喜歡曆史的小徐對剛強說:“我記得清朝的時候,海陸豐一代是屬於惠州府管轄……哎,聽說咱們吳廳長剛參加工作時在惠州任職,給當時的市委書記閔勝材做秘書,有這回事吧?”
“嗯,”剛強點頭。這段經曆吳廳長曾親口對剛強提過,還是在兩個晚輩去美國訪問前。後來在波士頓碰上那個閔康,聽邵艾的母親說,閔康外公退休前在廣東某市做一把手。現在想來,極有可能就是吳廳長的這位老領導。
“剛強,咱們今晚去哪兒吃?”快到目的地時,小徐征求剛強的意見。
剛強有時挺同情這位相處了大半年的中年男同事。小徐級別上是正科級,為人則是那種無論何種場合都被其他人自動當成布景或透明人的“終身群眾演員”。據說這樣的人做間諜或刺客倒是防不勝防,題外話。剛強這回雖是被下放到省內的偏遠落後地區,職位上好歹也算個能管人的小領導。再加上平日裏頗認識一些大領導,這趟出行小徐已經主動將自己擺到了跟班的位置,前前後後給剛強遞水瓶買盒飯,張嘴閉嘴說些毫無創意的恭維話。
“一早就瞧出咱們剛強有前途哈,是匹不可多得的黑馬。”
“啥行業想要幹出色都需要天賦的呀!我們這些資質平庸的,羨慕不來。”每回說這句,還會抬手捋一下大圓腦袋上的光額頭。
剛強其實很想對他說,你不必跟我這樣。轉念一想,那些整日聽人拍馬屁的領導們難道個個都甘之如飴嗎?
“如果大環境就是如此,”那天晚上他在私信本上寫道,“非要特立獨行來標榜自己高潔,反而會把其他人弄得無所適從。水至清則無魚,不妨從俗就簡,作為領導能寬厚對待手下人就好。你覺得有道理嗎,小妞?”
而此時此刻,關於晚飯吃什麽的問題,剛強對湖南人小徐說:“我在網上查過,東海街道有不少好吃又實惠的海鮮餐廳。你不吃貝類,喜歡魚頭對吧?咱們可以去輝記魚頭。”
東海街道原本為古老的東海鎮,本年初才改名為街道,是陸豐政府所在地。整個汕尾西臨紅海灣、東臨碣石灣,海岸線有四百多公裏長。陸豐位於碣石灣北部,海產品極大豐富。
二人下長途後,先打的來到東海街道的一室一廳放下行李。公寓是剛強租的,小徐隻待三個月,在客廳搭地鋪將就一下就行。
傍晚時分,二人溜溜達達地出了公寓。這一帶都是低矮樓層,小橋流水古香古色,視野開闊處能瞥見南邊位於汕尾市中心的一些高樓。地處祖國南端的汕尾,三月底已經很溫暖了,馬路邊的店鋪一家連著一家,門麵不大但東西塞得滿滿的。剛強認為隨便去美國找家便利店,裏麵整齊擺著的商品數量都不及這裏的一個鋪頭。
人?還不就是你我一樣的普通人,七大姑八大姨,如其他廣東地區的民眾那般穿著樸素,式樣上落後三到五年。方言是大問題,當地人說的是“福佬話”,又叫“鶴佬話”。大部分也能用普通話或粵語同外地人交流。不過剛強還是留了個心眼兒。
“小徐,包!”他提醒道。
小徐的包是斜背在身後的,聞言嚇了一跳。扭身,見包還好好地搭在後腰處,鬆了口氣,“有什麽問題嗎?”
剛強低頭指了指係在自己下腹前方的腰包。“出門在外,錢包必須擱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
“有那麽嚴重嗎?”小徐不以為然地說,然而還是把包像女人那樣移至身前。
******
輝記魚頭客源不絕,剛強和小徐進門時還剩最後一張能坐四人的方桌。二人入座後點菜,沒多久見門口又進來個青年,年紀和剛強差不多,穿一套淺藍近乎青白色的牛仔服。剛硬的麵部輪廓,魚泡眼。瘦,但指關節突出。
青年用當地話和服務員嘰咕了一陣後,麵露不悅,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樣子。剛強雖然聽不懂他們說啥,猜是店裏沒有空桌了,已經入座的客人又都才來不久,青年不想久等也不願離開。
“喂,靚仔!”剛強衝青年揮了下手,“過來拚桌。”
青年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剛強和小徐,又審視了一下其他桌的形勢,最終走過來拚桌。小徐主動請他坐到自己身邊,但神色間帶了不情不願。剛強知道小徐並非社恐,大概礙於海陸豐人的名頭,對當地人不無戒備。
“兩位來這裏,是做生意還是出公差?”青年點過菜後,拿普通話問。
不賴啊,剛強心道,單是這句問話就能證明青年觀察仔細,閱曆豐富。通常本地人見到外地人會習慣性地問旅遊還是探親。小徐比剛強大好幾歲,雖也不到三十,卻是中年有家有室男人的氣質了,不太可能和剛強這麽個小夥子結伴出來旅遊。探親嘛,一個湖南一個河北,外形風格上差別顯著,可能性存在但較低。二人的打扮和舉止顯然也不像南下務工者。
“被廣州的單位派來這邊,待上一陣子。”剛強這句是實話,但也沒說太細。
“廣州?”青年掏出手機看了眼,又放回去,“我堂哥兩年前在白雲區開了家餐館,專做海陸豐家鄉菜,後來搬去花都了。你啥時候去他那裏吃飯,提我,讓他給你打折。”
白雲區,海陸豐餐廳?這也太巧了。剛強敲了下桌麵,“陳友祥,對不對?你倆是海豐縣人。”
“哎,怎麽你認識我堂哥?”青年兩眼放光,“可不是嘛!他是友祥,我叫友軍,都是友字輩。”
服務員這時將剛強和小徐點的菜端上桌。陳友軍菜點得晚,剛強多要了碗米飯,讓他跟自己一起吃。
“也不算熟,見過一麵吧。那次你堂哥請我們領導去吃飯,我有幸跟去飽口福,一大桌子二十多個菜,還有洋酒。你就是他那個惹了廣州警察局長兒子的堂弟,對不對?今天這頓算我的。”
陳友軍麵上閃過尷尬,隨即更為熟絡地朝剛強湊近了些。“嗐,差佬你也知道的,惹不起!姓殷那小子當時要是穿了警服,我會瞎了眼往槍口上撞?”
剛強衝他呲了下牙,“我不久前才跟他打過架,少了顆門牙。”
“為什麽打架?”
“女人唄。”
陳友軍笑得眯起眼睛,一副“理解、理解”的神情。“哦,還未請教二位?”
剛強和小徐各報了姓名。
“我就說嘛,”陳友軍拾起碗筷快速扒了幾口飯,又滋溜一口喝光杯中的茶。“剛才一見到強哥的時候,我就想,哇!衝這副儀表和派頭,這是來了大領導呢!絕對不可能是我這種混社會的小角色。沒想到我還能和領導攀上關係。”
“嗨,誰不是混口飯吃?”剛強伸手要去拿茶壺,被一直悶頭吃煲仔飯和魚頭的小徐搶過茶壺,給三人添滿。
“你堂哥後來為什麽搬去花都?”
“你也知道啦,得罪了姓殷的。堂哥要帶我去給那小子賠禮道歉,我不想去。這時候剛好來了個香港商人,做海貨鋪生意的,看好我堂哥那家店麵的位置,出了筆錢讓我堂哥轉租給他,開連鎖店。”
剛強點頭。花都雖然也算廣州的一個區,但比白雲區還要偏北,殷世駒應當顧不了那麽遠。又問陳友軍:“我記得你堂兄說你們是海豐縣人,在陸豐這邊也有生意嗎?”
陳友軍這時剛夾了條芥藍入口,也不知是不是味道太苦,皺著眉嚼了半天才說:“我姐夫是後西村人,本來在附近的湖東鎮開了家床上用品店。去年九月刮台風,整個湖東鎮海水倒灌一米多高,店裏擺出來的貨、倉庫裏的存貨,全完了!”
小徐這時終於插進來句話:“是啊,床上用品最怕給髒水泡,我老家就在湘江邊上。”
陳友軍接著說:“那之後就改賣不鏽鋼餐具,好歹不怕水嘍?嗬嗬。我這是才替他進貨回來,平時我就住後西村,你們有空來找我啊!外人一般不讓入內,不過隻要提我的名字,會領你們去我姐夫家。”
陳友軍這番話信息量巨大,立刻引起剛強的警覺。其一,這個湖東鎮屬於陸豐轄區,全鎮海水倒灌一米多高可不是小事,這跟剛強在建設局的工作是相關的。海水倒灌……最近在哪裏聽到過類似的事?波士頓吧,任教授好像介紹過波士頓預防海水倒灌的一些措施,今晚回去好好回憶一下。
另外,後西村剛強也是知道的,來之前曾找吳廳長要過汕尾分局匯報上來的材料。後西村是貧困村,由兩個“自然村”組成,每村一個姓,西邊的姓黃,東邊姓彭。特別難開展工作,先是兩個姓之間有矛盾,拌個嘴,全村的人抄家夥。然而矛盾歸矛盾,對外則是鐵板一塊,啥事兒都是他們自己說了算,政策指令進不去。
當下問陳友軍:“你姐夫的村目前都是誰話事?改天領我去拜訪一下。”
“他們彭家是彭裕貴和裕生兩兄弟,大哥比三哥好說話。本來還有個老二,死了。我們黃家這邊,唉,不提也罷。”
剛強見陳友軍又掏手機看,對他說:“你忙去吧,我給你找張名片……改天出來喝茶。”
陳友軍和剛強交換了聯絡方式,又感謝恭維了一番,先行離去。剛強叫服務員來結賬,小徐堅持要付自己那份,掏出25元遞給服務員。對方把錢抓在手裏看了一眼,扔回那張20元,“假的。”
“假的?怎麽會?”小徐抓起紙鈔細看,“哪裏假了?剛強你說呢?”
剛強也是瞄了一眼就斷定,“假的。行了,我給吧。”
等服務員離開後,小徐麵露恍然之色,“就那家!我剛才買包那個,待會兒回去找他去。”
剛強記得來吃飯前,小徐在街角一家鋪子裏給女兒買了個Hello Kitty的小手袋,給了店主一張50的,店主找回他27。聽小徐說要回去找,剛強搖頭,“隔了這麽久再去找,肯定不認賬的了。”
“太壞了也!哎,剛強,你們都是怎麽識別假幣的啊?是看水印和安全線?也沒見你們細看啊。”
“就是直覺,”剛強淡淡地說,“現在假鈔製造的技術越來越高,仔細看反而難發現問題。第一眼的直覺,讓你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兒就是假的。第二眼再看就不準了。”
剛強沒說出來的是,這條也適用於好多事物的判斷。人的大腦有著精密的圖像識別功能,對於熟悉的東西,任何細微的差別都能捕捉到,卻不見得能上升到顯性的高度。
就是那第一眼的直覺。
******
出了門後,天色已深藍,人流漸稀。二人還像來時那般踱著步子往回走,小徐的心情卻似大相徑庭。
“剛強,我這可不是拍馬屁啊。你這初來乍到的,就已經深入工作的核心地帶了。所以說要天賦嘛,普通人羨慕不來……”
剛強忽地轉身,嗬斥道:“熊孩子,你找死!”
原來小徐身後還跟著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人挺精神,身上的衣服則鬆鬆垮垮,像是成人碼的。男孩一隻手揪著小徐的背包——小徐又忘記把包擱到身前——另隻手已經伸進包中央,估計都把錢包握在手心了。
見行竊暴露,男孩望了眼人高馬大的剛強,眼中閃過慌張,但很快又釋然。大概認定剛強不會在大馬路上把他怎樣,就算報了警,他也隻是個孩子。雙手鬆開小徐的包,轉身快步朝反方向離去,甚至都沒跑。
“哎呀,好險,好險!”小徐檢查完包裏的東西,長籲短歎地拍胸脯,“小崽子,肯定有大人指使。”
“惡性循環,”這四個字並非剛強對小徐說的,也是他當晚寫進邵艾那本私信本裏的。
“貧困與愚昧導致青少年教育的缺失,這些青少年長大後無一技之長,隻能重複犯罪的老路,這是很多貧困地區的共同現狀。然而汕尾的特別之處在於它靠近海岸線和境外,通過犯罪而致富的渠道是內陸那些貧困地區無法企及的。所謂的正路摸不著,而誘惑就在身邊,單靠政府和司法機構努力又能解決多少問題?小妞,你認為我說的有道理嗎?”
有種說法:寫小說的都是內向型,卻偏要寫外向型:
Hardly anybody ever writes anything nice about introverts. Extroverts rule. This is rather odd when you realise that about nineteen writers out of twenty are introverts. We are been taught to be ashamed of not being 'outgoing'. But a writer's job is ingoing.
~ Ursula K. LeGuin
當兩個男人勢均力敵的時候,就要看“老天爺的手”,其實也就是我的手了,嘿嘿。
周末愉快!
離開你,我無法呼吸————別害羞啊剛強,就得這麽表達,方熠本人+家庭背景可都你剛強好得多,咱就得靠這種真心和熱忱才能出位啊!
不過高妹別聽俺瞎說,我就是太著急了,嗬嗬
他不會,犧牲了吧,這本日記是“落到”收信人手裏。細思恐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