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四日的市長三鎮扶貧行於周末結束,剛強回到增城的住所已是深夜。第二天周日,先去公共電話亭往吉吉在中大的宿舍打了個電話。說來也怪,剛強似乎能從電話筒裏聞到吉吉頭上被化妝師噴灑的摩斯香味。
“昨天這個是奶茶廣告,”吉吉興奮地說,“我跟暨大藝術係一個女生拍的。導演說了——帥,也是分年代的。如今不僅濃眉大眼軍政委式的帥早已過時,連鄭少秋的劍眉星目都不吃香了。當前流行的是韓國男星那種單眼皮、細長眼,白皙皮膚奶狗的氣質,他說我算是條條符合!嗬嗬。據說這個奶茶客戶是看了我之前的護膚品廣告,跟導演說非找我拍不可。你想啊,拿窮學生的價格換韓國明星的效果,不值嗎?可謂生得早不如生得巧!”
“嗯嗯,關鍵是生得要好,”剛強笑著說。
吉吉做為剛強發小,在老家的時候自然是許家的常客。記得有次吉吉前腳離開,才嫁過來不久的大嫂就惋惜地對剛強說:“這個吉吉人還不錯,就是長得也太醜了!哪有人的頭像他那麽細長的?跟節瓜一樣。眼睛還老是眯縫著睜不開,一副沒睡醒的勁兒。再瞧你大哥,圓腦袋圓臉多周正!一對眼睛又大又精神,真是啥好事兒都給你大哥攤上了。”
嗯嗯,你喜歡就好,祝你們恩愛,剛強在心裏笑著對大嫂說。
總之不得不承認,人要想上鏡,靠得就是一個臉小身子瘦。吉吉這人平日裏遇見了也許不覺驚豔,一旦框進屏幕裏,再穿上一身兒韓式英倫學生服,藍色針織馬甲的V字領口鑲一圈白邊,紅灰斜杠的領帶掖進馬甲裏,隻在白襯衣下露出一小截,那真是滿滿的明星範兒!之前那個護膚品的廣告剛強在增城實習生宿舍的電視上都看過兩回了。新廣告裏不知裝扮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吉吉的皮膚會比一起搭檔的女生還要細嫩……
“我剛還了五千給柯阿姨,”電話裏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去銀行買了支票再寄過去的。當中有兩千是你給的,剛強。好兄弟不言謝,我會記住的。”
“嗯,”剛強應了一聲。
支票的英文是check對吧?上學期在宿舍裏跟方熠學了個新詞,叫reality check,翻譯過來就是“打回原形”的意思,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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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實習的好處就是周末可以實打實地休息、睡懶覺,不必再惦記著外出打工。剛強甚至破天荒地去遊戲室打了一下午的遊戲。
周一回到市府上班時發覺樓裏異常安靜。牛書記去泰國訪問要下周才回來,樓道裏自然是少了許多小碎步被他派出去辦事、或者被叫去他辦公室問話的下屬。當然還有一個原因。
“剛強你是錯過好戲了,”吃午飯時黃鉑砷學長樂嗬嗬地說,“那位曲雅蒙主任因為護照的緣故沒能趕上去泰國的飛機。說來也巧,周四一早的飛機,而護照是下午寄到的,就差那麽一丁點兒!據說氣得她哭了一天,從周五起就在家休起病假來了。”
“那很可惜啊,”剛強隨意地說。
“可惜啥?據我觀察,這棟樓裏麵幸災樂禍的真不少,簡直可以說大快人心。”
“我聽說啊,”與周處長朝夕相處的通尼道,“書記每次有重要任務出差,回來後都要召開千人幹部大會,給大家傳達一下中央精神啊,講講旅行見聞什麽的。去年從德國回來後就搞了個主題叫‘增城一天、德國一月’,目的是建設宜居宜業的新型城市。幾百張照片都是他自己拍的。”
剛強挺想瞧瞧那些照片的。無論是真心喜愛攝影還是為了政績,這位書記至少不像某些公款出差的幹部那樣,隻會打著訪問的名義遊山玩水、吃吃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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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平靜祥和地又過完一周,牛書記一行人終於從泰國歸來了。不消說,整棟樓裏連鍋爐房燒開水的大爺都跟著忙碌起來。書記果然一天也沒歇,就讓秘書傳達通知,準備下周在附近的大禮堂召開本市幹部大會。除了市府辦及下設的五十個辦公室,還有三十多個常設局的主要領導都要來參加。照慣例,凡是被通知到的就不許無故缺席,請假的要把假條遞到書記辦公室才行。
到了周四午後,周處長忽然來雜務科找剛強,說書記叫他去趟辦公室。剛強吃飯的時候才見過通尼,應該還在班上,沒讓通尼來叫他而是勞煩周處長親自跑一趟,當然不是小事兒了。
出了樓梯間,來到頂層東頭那間三麵窗戶的辦公室。這是剛強第二次來書記辦公室,現在他已知道,西端是二把手陶市長的辦公室。要說級別這東西,在官場上可謂時時處處、大事小事都有體現。比如車牌號,本市的00001號永遠是市委書記的,00002號是市長。接下來的號碼按照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副書記等這麽依次排下去,半點兒都亂不得。
剛強推門進入書記辦公室,頃刻間被一湖秋水環繞。屋裏正播放著著名廣東音樂《平湖秋月》,剛強熟悉是因為在學校午睡時都是被廣東音樂叫醒,這首比其他那幾支鬧騰騰的樂曲要柔和得多。
牛書記坐在窗邊的辦公椅中,後腦靠向椅背,微閉雙目,陶醉在高胡悠揚婉轉的演繹裏。剛強猜,作為廣東茂名生人,書記應當喜歡這類曲調的,大概是他平日工作中的減壓方式。
剛強進屋後書記也沒做何反應,但以他那麽精明敏銳的人,剛強確信不會察覺不到。隻得立在辦公室中央等著,望著書記的側影竟想起自己的父親。剛強雖然上頭有個大哥,農村人生娃早,估計書記和父親差不多的年紀,父親看膚色和皺紋卻要老六七歲的樣子。父親有支竹笛,是喜歡樂器的大伯親手打做的。大伯在後來搬去的趙家窪是有名的樂手,一曲河北民歌《小放牛》吹得臻微入妙。父親隻會吹曲調簡單的《小白菜》,這大概也是他的解壓……
“許剛強!”
剛強忽然意識到音樂聲停了,牛書記的座椅已擺正,目光炯炯地從巨大的紫檀木辦公桌後望向自己。準確地說,是在觀察研究剛強這個人,以爾虞我詐的官場為背景、以自己多少年來積累的經曆為參照物來推測麵前的實習生。
“書記,您找我?”
牛書記沒說話也沒露出任何表情。都管他叫“牛大炮”,因為那張嘴轟起人來毫不留情麵,可剛強認為牛書記的眼睛比他的嘴更有殺傷力。還有那粗糲的皮膚,不動時讓人懷疑他是用荒野的磐石雕成的。
當然他許剛強也絕非白瓷翠玉等易碎之物。即便算不上磐石,茅坑裏的石頭他是當仁不讓的。此刻被牛書記核輻射般的沉默氣場壓製了好半天,剛強的神色依然如進門前那樣坦然淡然。
“知道我為什麽找你來嗎?”審訊的口氣。
“不知道。”
“曲主任的快遞無緣無故被耽擱了兩天,以至於沒能趕上去泰國的飛機,這事兒你清楚嗎?”
“上周聽通尼說過,”這話是如實作答。
牛書記倏地從椅子裏站起身,大步繞過辦公桌,停在距離剛強不到二尺的前方,用低沉但不乏威脅的口吻問:“老實跟我說,這件事跟你有沒有關係?上午我跟陶市長聊起你,他說了你不少好話,是不是覺得自己了不起了?”
剛強望著窗外。“我在雜務科實習,工作內容之一便是收發郵件。既然是郵件出了問題,我當然免不了幹係。”
“別跟我耍滑頭!”牛書記咆哮道,“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啊?是不是珊珊跟你通過氣?”
“不在於我聽過什麽,”剛強的語氣依然平靜,然而相對於書記的火爆,這種平靜便顯得不無寒意,“而在於事實真相如何。書記您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必在乎外人怎麽說。”
這話讓牛書記後退一步,以一種重新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剛強。
“年輕人,別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之前你遇上麻煩,珊珊找到我,是我一句話幫你解決了危機,這你不會不清楚吧?咱們姑且拋開上下級的關係,社會不同於象牙塔,誰都不是完人,你敬我一尺、我讓你一丈。就算我今天放過你,就憑你這種性格和處事方式,畢業後真的成了我同行,你活不過一天!”
“活不過一天那就隻能被淘汰了,”剛強也跟著抬高了嗓門,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情,心裏卻不由想起吉吉還柯阿姨錢的事。借錢要還,出來混,也遲早要還。
“書記您幫過我,我沒有當麵道謝也是不想此事落人話柄,但我是記在心裏的。正因如此,珊珊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才不能置之不理,沒有她先找到您、您知道我是誰嗎?每人都有弱點不假,但我堅信一條——知恩圖報是做人的根本,這點兒做不到其他的都免談。在不能兩全的前提下就隻好跟著良心走了,最後若是掉進溝裏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嘿呦,好,很好,”牛書記開始背著手在屋裏踱步,“要說我這麽些年打過交道的厲害角色也不少,今天倒栽在你這麽個小毛孩手裏?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繞了一圈走回辦公桌後方,坐下,書記臉上平靜如初,絲毫看不出方才發過火。
“明晚六點,我太太請你去華記吃飯。老字號了,那家的網油豬肉卷是我最愛。怎麽樣,肯不肯賞這個臉?”
哦?這個轉折讓剛強始料未及。怪不得牛書記會懷疑他呢。自打上次和牛珊珊通過話之後,剛強並未和她有別的聯係,郵件的事也沒跟任何人提過。看來這位書記夫人在市府樓裏也有眼線啊,當然這也沒啥稀奇。
其實牛書記這次找他來的目的,剛強怎麽會猜不到呢?在進門的那一刻他已經定好了應對的基調。更準確地說,當初對郵件動手腳的時候就得想好事發敗露後如何應對才行。他知道牛書記此刻決定讓步未必是迫於太太的壓力,當然更不可能真的被剛強那番話唬住。
在官場上,大家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牛書記再強勢,出了廣東省不見得有能力全麵阻擋剛強的職業生涯。僅僅為了個有曖昧關係的女人而多樹一個政敵,牛書記不會是那種人,是的話他爬不到今日的高位。
正因如此,剛強才將他的應對基調定為——不刻意逞強,但也絕不示弱。事兒已經犯下了,衝突就擺在麵前,別人拔劍後你再選擇當膿包?晚了。隻有自己也亮劍。栽,也要栽得有尊嚴。
“喂,給個話嘛!”書記不耐煩地嚷嚷起來,“我太太可不是輕易請人吃飯的,隻有省裏領導來訪時破過兩回例,你知道自己多大麵子嗎?……剛強,這次的事我可以當沒發生過,我隻希望你果真能如嘴上說得那樣,知恩圖報。”
剛強抿嘴笑了,“多謝書記和太太一番美意,我明晚一定準時到。”
還要跟我家邵艾,兜兜轉轉到什麽時候。
美女隻要是天然的我都接受,但受不了整容網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