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修羅驍勇護國大將軍一等公、修羅駐前庭地前鋒營總兵統領、榮譽皇室成員紫豫親王錚引,正在自己的統帥府內,蹲在地上給未婚妻大魅羽洗腳。
“先洗大拇指頭還是小拇指頭?”錚引雙手托起大魅羽的左腳,問。
大魅羽坐在床邊,吭哧啃了口蘋果,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哎呀,好長時間沒打理,指甲該剪了,縫裏還有黑灰,麵上的蔻丹也都斑駁脫落,看著有些惡心。
“先從中間開始洗,”她說。
為啥要從中間洗起?沒有什麽原因。腳是她的腳,男人是她的未婚夫,他們愛怎麽洗就怎麽洗,別人管不著!
定好次序之後,錚引從一旁的小盒裏抓起肥皂,片刻間就把她的腳用泡泡裹起來,嘴裏說道:“我找人問了下日子,下月八號就是好日子。那時仗已打完,不過略嫌倉促了些,也來不及通知客人們。六月中旬也不行吧?嶽父大人要登基。再往後就到九月十號了,你覺得呢?”
九月十日……魅羽在心中歎了口氣,那天是陌岩的生日。在天尊府時隻和他照過兩次麵,還沒單獨說過話,他就和小魅羽去了流放地,而自己又要趕回來督戰。再次見麵的時候,已不是那個人了。發生在她兩姐妹身上的都是些什麽事啊?她算好的了,受折騰的是妹妹。她二人相比之下,自己算是撿了條較易行的路。
心不在焉地啃完蘋果,意識到錚引還在等她回話,衝他道:“就那天吧。”
這幾個字一出口,能感到他握著她腳的手緊了一下。
接著問:“不過你剛才說,下月八號就打完仗了,咱們不是七號才出發嗎?”
他沒吭聲,從一旁小凳上整齊疊放的一摞厚毛巾裏抽出一條給她擦幹腳,再把大圓木盆端到房門外,讓仆人處理掉。回屋後,將房門閂好,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壓低了聲音說道:“明晚天黑後出發。”
“什麽?”魅羽懵了,“你是說,明天就行動,誰做的決定?”
“我。”
“你?都不跟我說一聲?”
他笑了,“我這不正跟你說嘛。你是全修羅除我之外第一個知道的,連法王和鷹護法都還蒙在鼓裏,滿意嗎?”
她望著他,暫時按捺住對這個決定的質疑,先在心中讚了句——這家夥笑起來可比原先好看多了!
她記得在新兵訓練營剛認識他那時的樣子,修羅男人的長相本就乏善可陳,外加一臉營養不良,身材也偏瘦。自打被涅道提拔重用,戰場上的才能得到發揮,氣質早已今非昔比,五官也越來越耐看了。當然如果她把這番話說給他聽,他肯定會說是因為有了她的緣故。
總之人的長相真是樣奇妙的東西,既會跟隨內在一起變化,又會根據外因做出調整——夫妻相不就是朝夕相處的二人在互相模仿嗎?如此說來,她和小魅羽目前雖長得一模一樣,等各自嫁人後,差別是不是也會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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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思緒,集中精力想眼前的戰事。對啊,明日原本有個實戰演習,兵士和軍艦都已整裝待發,所以確實不存在倉促出兵的情況。看來錚引是一早便計劃好了這次突襲,根本就沒打算拖到下月打全麵戰。
隻是居然能憋這麽久誰也不告訴,直到出發前夜才說給身邊人聽,這份定力,魅羽自忖做不到。然而要想絕對保密,“爛在肚裏”就是最保險的做法,憋不住了說給牆壁聽都可能隔牆有耳呢。
“你小子可越來越大膽了,”這話從魅羽口中說出來,是大大的褒義,“不怕法王怪罪於你?”
“前庭地統領的職責不是事事上報,是打勝仗,”他說。
她點點頭。從兵法的角度來講,但凡有條件能出其不意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永遠都是將領們的首選。準確地說,在敵強我弱或敵我力量相差不大的情況下,這種打法可保證我軍以最低的傷亡率獲取較大的戰績。相比之下,大張旗鼓的硬碰硬即便能重創敵人,我軍也需做好損失慘重的準備。這後一種打法,更適用於我軍占上風的時候。當然了,有時候沒有更好的選擇,也隻得硬碰硬。
所以錚引的做法沒有錯,隻不過這樣一來……
“那還來得及通知我妹妹和境初他們嗎?你該不會是要撇下他們、單獨行動吧?”
他站起身,在屋裏踱了幾步。“特種部隊稍有動作,敵人就會察覺,再說他們自己的麻煩也不少。這一仗,不是非請他們幫忙不可,我們還有百石。”
小魅羽他們能有什麽麻煩?高維人百石又能幫上什麽忙?大魅羽正嘀咕,見錚引走到書桌前,從桌上那幾張卷起來排放的地圖中抽出一副打開,在油燈下鋪好。不用問,這張應當是十九層地獄的匯總圖。魅羽走過去,站到他身邊。
上次千年回歸日掌舵時,魅羽照陌岩的吩咐在前庭地和地獄道之間造了兩個接口,分別連接第六層和第十三層。前庭地後來被踢出六道,回來時天官們隻恢複了第六層的接口,而外來的夭茲人則是通過第四層中的一個山穀通道進入六道的。
“目前敵人集中在第四到第七層,”錚引指著地圖說,“第六層的大門有多重防禦工事和重兵把守,第五層是擅長快攻的輕型艦隊,重裝甲艦隊藏在第七層。兵敗之際,他們會從第四層的山穀逃走。六道外不遠處便停著敵人的虛空板塊船,隨時接應,料定我們不會追出去。”
是的,魅羽心道,六道隻有前庭地這一艘巨型板塊船,上麵住著百萬民眾。上次能平安歸來已實屬萬幸,不會為了追趕敵人再一次遠行。
“那百石又能怎麽幫我們?”
魅羽嘴上這麽問,其實心裏能模糊猜到一些。百石和他大哥瀚澤的修為,比陌岩在龍螈寺那一世還要高不少。去年六月份的五天主會議上,百石便答應為修羅和地獄道造一個天洞。修羅這次要想出其不意地偷襲敵人,走第六層那個接口肯定是不行的,最好能臨時造一個新的出來,才能讓敵人防不勝防。
錚引用左手食指點到第四層的圓球上,小聲道:“這裏。”
魅羽暗吸一口氣。第四層的山穀是出口,錚引將之作為第一站,那就是一上來便要截斷敵人的退路,來個關門打狗、甕中捉鱉。也是啊,敗了就跑,回頭再來,何時是個頭?這次就得來個狠的,讓對方全軍覆沒,才能讓六道外的敵軍後援徹底斷了念頭。
然而錚引還沒完,又將手指移到第七層的圓球上,同時用右手抓起一隻炭筆,在一旁的白紙上畫了一個長條形的符號。圖形雖簡略,魅羽還是一眼便認出,畫的是他倆在霧隴山底下發現的那批導彈。這些導彈應當不是六道的產物,是遠古時期外道移民坐著前庭地這艘虛空戰艦向六道遷徙的時候,護航用的。
“能?”魅羽望著他,揚了下眉毛。他倆心意相通,錚引當然會明白她問的是有無配套的導彈發射裝置。
他微微點了下頭,不再說話,將畫著導彈的白紙在油燈處點燃。
魅羽將目光再次投向地圖,總算將整個計劃想明白了。一麵派艦隊偷襲第四層地獄、封鎖六道的出口,同時再給第七層造個接口,直接扔幾顆遠程導彈過去,襲擊敵人藏在那裏的重裝甲艦隊。
魅羽心中一陣自豪,她身邊的男人可真是名副其實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計策定得妙,還沒開打就領先了一步。這要是換成個平庸的指揮者,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不過這個計劃的關鍵是要百石幫他們開兩個天洞,而百石不是六道中人。非我族裔其心必異,上次打仗的時候那家夥還想著搞破壞呢,能信得過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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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漫無邊際地想著,忽覺自己的腰部被一隻手臂攬住,左邊的臉頰貼到熟悉的修羅軍服上,耳中聽著他胸腔裏比平日稍快的心跳。魅羽微閉雙目,嘴角浮起淺笑。
“你都聽到什麽了?”他問,這幾個字熱乎乎地落到了她額頭上,“說說看。”
“呃……”她凝神傾聽,“你應該是餓了,得去吃點兒宵夜。還得去趟廁所,膀胱有點兒滿。”
他伸手在她臉蛋上捏了一下。“一個從來隻被你一個人占據過的地方,可以稱之為家嗎?”
這點魅羽不否認。錚引從小父母雙亡,視力不好沒什麽朋友,入伍後沒多久便遇上了她。在她被陌岩領走後,他據說短暫地有過一個女友,但她毫不懷疑,身旁的胸腔裏自始至終隻有她一個。
“倘若,”他說,“我死在明晚的戰役中,你會覺得遺憾嗎?”
魅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應當抬起手來捂住他的嘴,輕聲嗬斥他不許這麽說,這些她都會。此刻的她若是在執行任務,麵前的男人是要被征服的對象,那她會做得惟妙惟肖。可就是不能這麽對待所愛的人,因為這不是真實的她。
“會遺憾。還沒結婚呢,一分錢都分不到。”
“誰說的?”他笑著分開她,低頭衝她說,“一年前我就立了遺囑,給叔叔家裏一半,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剩下的,除了你,我也不認識別的什麽人了。”
一年前……魅羽算了下,那時她確實來過前庭地,是背著小川從地獄道坐敵人的運輸艦來的,被錚引救下。當時他還向她表白了,被狠心拒絕,因為她還未放棄尋找陌岩的轉世。那時他就立下這個遺囑了嗎?
她知道他此刻想要的是什麽,然而讓他給她洗腳、把她摟在懷中,已經是她所能給予的極限了。因為眼下這個屋子裏還有第三個人——那個陰魂不散、恬不知恥的曜武智。怎麽會有這麽討厭的人呢?不請自來、跑去人家裏住還不算,還要一天到晚盯著人家夫妻倆,看人家做什麽、聽人家說什麽話。這算怎麽一回事兒啊?
之前她屢次要去請涅道或老君,幫忙把這家夥從錚引體內除去,被錚引攔下了。用他的話來說:“曜武智菩薩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輩,你也說過,當年陌岩下凡渡劫的主要任務就是要保護好曜武智的阿賴耶識,後來陌岩也是因此才遇難的。怎麽好說出把他幹掉這種話?”
老前輩?魅羽咬牙切齒地想,老前輩為老不尊沒人管,傳出去倒成了她迫害忠良?人家再過七個月就要成親了,老前輩還賴著不走,非要跟新婚夫婦擠一張床,不要臉到家了!
抬頭見錚引還在殷切地望著她,不想再跟他因為曜武智的事爭執,決定先轉移話題。“百石知道咱們明天要行動嗎?他靠得住嗎?”
“問題不大,”錚引說,“在夢穀的時候,曜武智曾指點瞿少校的軍隊攻入雲層中的二維世界。百石一直想跟曜武智請教如何用超弦磁場來伸縮維度,曜武智當時沒告訴他,回前庭地後寫了下來。我已經和百石說定,他幫我們這個忙,我就把這項技術轉交給他。”
怎麽又繞回曜武智身上了?聽錚引麻溜地說著“超弦磁場”這些術語,魅羽渾身別扭。錚引連舊式學堂都沒上過,全靠叔叔在家教些文史詩詞,看來曜武智對他的影響還真不小。
耳中又聽他說:“我今早已派人去兜率天接百石,他最遲明天上午便會趕到,不過你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要不這樣,你和他本來就熟,就由你負責他的安全,如何?”
最後這句話其實等於是說:“由你來監視他完成任務。”
魅羽想起自己之前同百石有過的幾次接觸,一點兒也不期待同那個滑不溜秋的家夥再朝夕相處兩三日。而且這麽一來就意味著她會和錚引在戰場上分開,無法兼顧他的安危。然而百石做事經常不按套路出牌,要是連她都治不住他,別人就更不用想了。考慮到他要做的事情關係到整個戰局,隻得從權。
“行,你放心吧,”她推了他一下,“天色不早了,明天一整天你都會很忙,回去睡吧。”
他沒移步,反倒從懷裏掏出一條帕子,往自己頭上一纏,蒙住眼睛。“喏,我現在看不見你,曜武智也看不見,這樣行嗎?”
還在想那件事呢?她紅著臉搖搖頭。
“為何不行?”他問。
她被氣笑了。“看不見我又怎麽知道我搖頭的?也不想想你跟曜武智,你倆最聞名天下的是什麽?
“你是個行事磊落的君子,他則有些猥瑣,喜歡幹些白吃白住、搶小孩子糖、偷看老大爺洗澡之類的齷齪事。自己有馬舍不得騎,整天借別人的,最後馬得糖尿病死的。這些大家有目共睹,不用我囉嗦。
“除去這條呢,你倆第二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有天眼,不用眼睛看也能洞悉周圍的一切。”
這話說完後,見他依然蒙著眼睛,老實巴交又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裏,像隻大乖貓,心下有些歉疚。她魅羽最喜歡欺負那些自以為是的聰明人,對老實人反倒下不去手。歎了口氣,那就再退一步,隻這一小步,今晚就到此為止了。下定決心後,把胳膊繞到他後頸上,踮起腳來去親他的唇。
在即將吻到他的時候快速說了一句:“愛窺探別人隱私的是發育不良的蛋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