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蔚林,我想和你好好談談,”鄭欣把衝好的茶水擱到電腦旁,用久已生疏的、盡可能溫柔的語氣,衝麵前這個還算是她丈夫的人說。
不出所料,對著電腦的三十二歲男人眼皮在眨,口鼻在呼吸,手指還偶爾點一下鼠標。除此之外,是個聾子。死人。
鄭欣的呼吸已從平穩的上下滑坡變為樓梯式的斷續,最終成了長短不一、快慢不齊的電報碼。“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就是想好好和你談一次。過後我保證不再打擾你,行嗎?看在認識十多年的份兒上……”
說到最後,發現最終還是不得不重演之前的每一次嚐試——從心平氣和、到委曲求全、到如潑婦一般的罵街。她真的不想這樣!今天為了和在家寫學術論文的他談這一次,她特意請了半天假。自始至終她已在竭力避免走向那最後一步,可失敗的終點已在近前。這是中了魔咒了嗎?
“轉碼是吧?還是報CPA?”男人突然發話了,狠狠地點了幾下鼠標,再用手指敲著對麵的顯示器,“看、看這個,都看到了?簡曆投出去了,考試也報名了,你滿意了吧?出去。”
說完站起身,走到書房門前打開門,伸著略微顫抖的胳膊指著門外緊對著的廚房,“走吧,可以走了。走吧你!”
鄭欣泣不成聲。“我不是……我、我,我這次不是。你不想考就不考,我就是想、我想好好過日子。孩子都那麽大了,你別不理我蔚林,你——”
胳膊被男人粗魯地拉起,幾步後推出門口。“還過什麽日子?還有臉提孩子,孩子出生後,吃過幾頓安生飯了嗎?尼瑪一到吃飯你就囉嗦,一到吃飯你就囉嗦,這特麽是吃飯還是審判?你孩子都給你嚇出抑鬱症了你知道嗎?”
鄭欣已經說不出話來,想辯解卻隻有“呃‘呃”無力的哭聲。
“我特麽每天都想死!你想轉碼你想考試自己去考啊?行,為了孩子,我忍了,好吧?以後別沒事找事啊,聽見了吧?就當我不存在。”
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了,鄭欣隻覺自己是跪在大堂上的犯人,聽上方的知府一拍驚堂木,下了拖出去斬首的死刑令。眼前回放在國內上大學時的初識、湖邊攜手漫步暢談未來、一齊在美國做窮學生同甘共苦的日日夜夜,打死她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她究竟做錯了什麽?
愣了片刻後,突然跑去廚房拎起菜刀——這把刀可有年月了,是他倆當年一同來美留學時,做賊一樣藏在行李箱中背來的。好牌子!平時剁肉都怕磕壞了。
一刀劈在書房門上,門板哢嚓嚓碎了道縫,她知道他們的婚姻也無法再修補了。隨後一腳踢開門。
“怎麽啦,我平常說你說錯了嗎?”她歇斯底裏地叫道,“整天嚷嚷複習,你複習了嗎?當這麽個低等會計,想我們娘倆一輩子喝西北風?”
“小聲點,”男人聲調不大,臉色卻陰沉得可怕,“別給鄰居聽見,好吧?我這張老臉還要。”
“還有臉說鄰居?誰家孩子這麽大了還沒自己的house?你整天不是上網就是看小電影,複習你個屁!”
“我看小電影?”男人無視她手中的刀,一步步逼近,“生了孩子之後,你每天不是累就是忙,找你幹一次得求你一個星期,得看你心情。上床後死魚一條,以為我多稀罕你?我忍著沒嘔出來。不幹不幹吧,反正也是湊乎。還小電影,我沒出去叫雞是我有良心——雞都比你有敬業精神!”
男人最後這句話擊碎了鄭欣殘存的幻想。她扔下刀,抓起手袋,跑了出去。還沒到幼兒園放學時間,這個家她沒法待了,她要先出去找個旅館,待會兒把娃直接接過去。至於衣物什麽的,明天再來取。
車上了高速。她記得機場附近的旅店比較便宜,選擇也多。今後的路怎麽走?不知道,但她要堅強,為了孩子她要好好地活著……
等等,前麵就是機場的出口了,她還沒變道。隨意掃了眼倒後鏡,變道。
“轟——”
車子離地在空中翻滾了一圈半後,摔下高架橋。天旋地轉中她似乎看到了孩子在幼兒園等媽媽,別的小孩都被父母接走了,回家的飯桌上有熱騰騰的飯菜,隻有她的寶寶等不來媽媽,一直在望著門,眼巴巴地望著門。她看到遠在大洋彼岸的父母守著月份牌,一天天地盼著她帶外孫回家。
晚了,這一切都不再和她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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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亮的花園裏走了很久,她都還不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實。可看看頭頂的天空,清澈高遠,日光明亮卻不刺眼。周圍五顏六色的花已超出人間畫家的想象力。
花叢中坐的那人是上帝嗎?雖然外形同現代社會的商界精英差不多,正對著部手提電腦愣神,但讓人一望見他便有種雙膝跪地的衝動。
“唉,我說鄭欣啊,過來看看,”上帝衝她招手。
鄭欣走過去,惴惴地瞅了眼電腦屏幕。一個男人抱著個小娃,跪在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前無聲的哭著。小娃像是傻了,東張西望,又像在看媽媽去了哪裏。確實是她的娃,但男人是管蔚林?這才多久,怎麽頭發有一半都白了。
“坐吧,”上帝指著一旁的藤椅,衝她說,“最近這些年,很流行這麽種理論——世間本沒有愛情,無非是荷爾蒙作祟,最後維持婚姻的是親情和多年積累的感激——你同意嗎?”
鄭欣捂著臉哭了。她無權表態,她的婚姻、她短暫的一生,是徹頭徹尾的失敗。
“我是這種理論忠實的反對者,”上帝說道,“因為據我的觀察,不是愛情不存在,也不會在生活中磨滅,是男女這兩種不同的生物對情感的需求完全不同。對女人來說,先要有感情才能談別的。我病了你要照顧我,我鬱悶了你要聽我傾訴,遇到大事兩人要三觀一致,看星星看月亮過節要買禮物。”
“難道不是這樣嗎?”鄭欣止住了抽泣。
“管蔚林鬱悶的時候,需要你陪伴安慰嗎?”
“他嫌我囉嗦,要我滾開。”
“就是了。大多數男人並不需要無休止的傾訴和相互理解,不信你看看男人們之間聊天都聊什麽?政治、汽車、女人,哪有幾個爺們兒湊堆兒互相吐槽的?正因為他們沒有這種情感需要,也就不會想著主動去‘給’。在他們看來,跟你在床上摟摟抱抱、嘻嘻哈哈,這就是對你的愛護。可在女人看來呢?”
“在我看來,沒有感情的性愛就是動物本能,”鄭欣說。
“還沒說實話啊,”上帝戲謔道,“你們覺得那是不尊重,是把女人當成宣泄對象,用完就扔。”
鄭欣從未想過會和上帝聊起這個話題。“我其實也不是……最近這幾年,他根本就懶得碰我。”
“為什麽呀?你覺得他平日不聽你囉嗦,好不容易低聲下氣來求你溫存了,可逮著機會教訓他了!殊不知,床,就是用來睡覺的地方。”
沉默。
“如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重新開始嗎?”
當然了,她無法想象幾歲大的孩子沒有媽媽。然而一想到還要繼續每天那種令人窒息的生活,她就害怕。
上帝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
“啊?這、這能行嗎?”
“我你都不信,你信誰啊?”說著,上帝讓她起身,在她胸前和屁股上虛虛地各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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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欣端著茶杯進了書房,盡量不去想剛剛在天堂的經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麽一次機會,再搞砸了,她對得起誰?
把茶杯擱在電腦桌上後,就轉身離開了。然而剛進廚房她就大叫一聲:“蟑螂,有蟑螂!”
她在廚房裏跳著叫著:“蟑螂鑽進我衣服裏了!”
衣服一件件被扔到了地上,然而……
“不好了,蟑螂鑽進我肉裏了!”
她一絲不掛地衝進書房,爬到電腦桌上,大白胸對著男人。“蟑螂進肉裏了!”
男人還是不想理她,然而最終忍不住瞅了她一眼,皺眉。“這什麽東西?”把頭湊到她胸前,“你、真的是紋身?你在身上紋了個蟑螂?惡不惡心?”
“不是啊,”鄭欣無辜地搖著頭,“真的是蟲蟲鑽進肉裏了。還有一隻鑽進屁股裏,並且在門口留了三個字——大概是那隻蟑螂的名字吧,姓管。”
說著響亮地拍了下自己的屁股,跳下桌子,沒事人一樣地回到廚房。穿好衣服,一邊哼著歌一邊開始準備菜。
果然,一刻鍾後男人從書房出來了,挨個兒打開櫥櫃,裝模作樣地找什麽東西。鄭欣忍著樂,裝看不見,端著一碟水果朝客廳走去,故意把一個水果掉地上。
“哎呀水果掉地下了!”她躬身去撿,叫道。
“哎呀我撅著屁股在撿水果了!”她遲遲不起身,就這麽撅著。
身後一陣勁風,男人一躍撲到她背後,一把將她的褲子連同內褲退下。“給我看看……什麽呀!你還真把我的名字紋到屁股上了?”
“那你說我該紋誰的名字?”她不慌不忙地直起身,任由褲子退在腳下,“隔壁老王的嗎?”
男人怔了一下,忽然做賊一樣地四處張望了下,隨即將她一把抱上餐桌。
“幹嘛,在這兒?”她假裝驚慌地問。
事實證明,餐桌太低,於是她被移上窗台。窗簾是敞著的,外麵的太陽還沒落山。
“別這樣啊,”她推開他,“鄰居都看見了,我這張老臉還要呢。”
“叫他們眼饞去!”男人一邊賣力,一邊信誓旦旦地說,“都怪我沒用,這把年紀還住小黑屋。我下周就去考CPA,考不上就轉碼,到時候咱們想在哪兒弄在哪兒弄……”
鄭欣望著男人背後熟悉的家居,卻不敢肯定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夢境。如果她告訴別人她死過一次、又見過上帝,誰會信呢?所以沒有人會知道,上帝剛剛在她耳邊說的,是句什麽話。
她隻想朋友們都能明白——人世間最致命的,可不是車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