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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了十多個年頭的出版社坐落在京城德勝門內。現在回想起它周圍的景物,很是懷念。
出版社一牆之隔是宋慶齡故居,清朝時是某某親王的王府。這一隔的灰色磚牆,足足有兩層樓高,一隔就隔出個世外桃源。我在三層的辦公室的窗口對著這個園子,春夏秋冬,年複一年,飽覽了園子的四季。
園子依山而建。這山,據說是用挖後海的土堆積而成。樓台、草木循山逶迤、忽隱忽現,頗有江南園林曲徑通幽之美。故居兼親王府雖對外開放,但我的窗口麵對的是背山的後花園,幾乎不見遊人隻見樓台花木。那些樹木在園子裏恣肆地生長,一派野趣。夏季是滿目綠色,古樹、新樹,闊葉、細葉,墨綠、碧綠,你推我攘,陣風一過,簡直是雲濤翻滾,氣勢非凡。冬季一到,樹葉漸落,枝椏盡露,縱橫交錯,豎短橫長,頗有抽象、蕭瑟之美。至於初春發芽、深秋落葉的萬物輪回之旅程,更是讓人駐步窗前,忘我於物外。
園子駐紮著一對武警戰士。大概為了保護文物,不讓煙火熏著,武警的夥房開在出版社的院子裏。每日中午,小戰士們排著整齊的隊列,邁著齊刷刷的步子,走進出版社,在他們的夥房門口站住,齊聲高吼一首歌,然後吃飯。 起先,我們工間休息時,就去故居裏遛遛,守門的小戰士不會要我們買票。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出版社的也要買票”,我們就不去遛了。
(出單位大門左轉,沿著出版社東麵圍牆,穿過一條窄胡同,就是後海,08年回出版社舊地重遊所拍)
遛不成故居不要緊。德勝門內有的是好地方。站在窗口一看,故居後麵就是後海。在陽光的映照下,後海波光凜凜,好像精靈眨著眼睛。後海也是很好玩的地方。它的南麵有一個花鳥市場,除賣花卉草種、蟲鳥魚食之外,還倒騰些古玩字畫。如會砍價,也還可以淘點好玩的東西。
後海西麵有一早市,清晨五到九點開市,沿湖設攤,綿延足有二三百米長。專賣蔬菜水果,便宜之極。所以,買菜也成為很多同事的每日功課。
每日的遛後海,會遇到一些相同的人,看到相同的事。比如,湖邊釣魚的那幾位。為什麽從來沒看見他們釣到過魚呢?還有湖邊冬泳的那夥人。每次看到他們砸個冰窟窿往裏跳,我都禁不住身子一陣子涼。當然哪,那位推自行車的小販不可不提。自行車後麵一左一右掛著兩個方鐵筐,裏麵裝著花生瓜子方便麵,啤酒汽水礦泉水,還插著冰糖葫蘆。他慢悠悠地推著車,很專業地吆喝著。關於京城小販的吆喝,汪曾祺、王蒙都有過精彩的描述。像說書像唱歌,那確實是門藝術。後海的這位,也是把商品報道編成了順口溜,很長很長,而且根據情況隨時變化。有次他經過我身邊時吆喝到:“冰糖葫蘆花生米喂,閑著沒事磕瓜子喂。”我就心虛地想,這閑著沒事的怕是我吧。
後海的日子仿佛平靜如水。昨天與今天,今天與明天,不會有什麽不同。隻有一次,遇到了一件打破平靜的事。後海北邊的一處四合院起了點小風波。像北京很多的四合院一樣,這院子裏住著六七戶人家,成了個大雜院。那天早上,這幾戶人家聯合行動,貼大字報,刷標語,演講,引起不大不小的圍觀。起因是,這院子的主人突然冒出來了,她拿出買房契約、房產證,告到法院,要求收回自己的財產。房子是這位老太太的,白紙黑字,沒得說,法院判住在這裏的幾戶人家限期搬出。這幾戶的反應是:我們,在這裏住了幾十年,她,隻來這院子看過三次,每次不超過十分鍾。當然我們更有理由作這院子的主人。看來,私有財產的觀念在中國老百姓那裏還相當陌生,離神聖不可侵犯的尊位還有一些距離。
出了後海再往西,還有一道可觀賞的風景,郭守敬紀念館。這紀念館有一小截以後海的水為牆。一年冬天,特別寒冷,湖上結了厚厚的冰,園中沒有一個遊人。我從冰上,而不是從園門口買票,進入園中。一個人縮著脖子在小山頭上的郭先生廟前坐了很久。想些什麽呢?想到我是怎樣對這座古城由厭到戀的。剛從山青水秀的南方來到這座灰色的古城時,色彩上感到多麽的壓抑。登高一望,哪哪都是灰色,灰色的城牆,灰色的方塊方塊的四合院,冬天那落光了葉的灰色的樹,就連胡同口曬太陽的老人,也是灰色的表情。又是從什麽時候起呢,對這灰色慢慢有了好感,品味出其中平淡的、雅致的、肅穆的美來。那天,直凍得手腳生疼,才下山出園。記得守門老人那疑惑的眼神。是呀,大冷天的,既沒有人買票進園,又怎會從園中冒出個大活人?
郭守敬紀念館對麵,隔著個闊馬路,就是著名的德勝門城樓了。那真是一座很漂亮的城樓!早些年,裏麵有一個畫廊。把畫廊開在昏昏暗暗的城門樓子裏,真是個大膽的想法。我常常去逛這個畫廊。畫廊分好幾層,兩層還是三層,記不確切了。隻記得每看完一層要爬窄窄的木樓梯,樓梯拐彎處有一個方方的槍口,透進些微的光。畫廊賣些什麽畫,我已全然忘記,記得的隻是這些古代勇士放槍或射箭的小方洞,以及從這小方洞看下去,縮小了的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而城樓裏很靜很靜,方洞透進的那道關柱中,塵埃飛騰。沒有多久,畫廊就關閉了。後來,那裏改成古錢幣展覽了。我又去過一次,就再也沒進去過了。其實,德勝門更宜在外看,在遠看。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你都禁不住要讚歎它的設計師。它站在那裏,不知為什麽,會讓我想起三國中的那些英雄人傑,英俊威武,大義凜然,又悲壯,又豪邁。
民以食為天。德勝門內的飯館也不少。孔乙己,考肉季,馬凱……這些有名的就不去提了,記憶猶新的倒是去年夏天新開的一家小飯店,正對著後海的西北角。主人是一對畫畫的小夫妻。據說開餐館是以商養畫。這餐館開得有點藝術品位。餐具是土窯燒的大糙碗,牆上是粗人的胡亂塗鴉。要緊的是,菜燒得好,精致有特點。我最喜一份點心叫香竽角的。魔芋蒸爛了作陷,外裹糯米粉,最外層粘點麵包屑,烘烤而成。吃起來真是又軟又脆,竽香四溢。最後上班那天,專門多買了些香竽角帶回家。想起下次再進德勝門、再吃香竽角不知是什麽時候,不免一時傷感。
(2002)
(補記: 差不多是20年前的舊文了,剛到美國時寫的。那時懷鄉的感情還是很重的。時過境遷,花市早市飯館都已不在。而且不是看舊文,這些往事都已淡忘。隨著記憶的消退,思戀的感覺也淡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