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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招待所

(2020-09-13 15:01:27) 下一個

七十年代初爸爸從下放的農村回城,一時沒有地方住,他們單位安排我們全家住到了湖南省第三招待所。說是作為過渡,可是一住就是多年。招待所有一前一後兩棟三層的筒子樓,前麵一棟臨街,是當時長沙最繁華的五一路,我們住後麵這棟。兩棟之間有塊不大不小的空地,有時同學來了,可以在那裏玩玩跳房子的遊戲。我們住二層,分配了隔著過道相對的兩間房子給我們家。筒子樓長長的過道永遠是暗暗的,過道頂上懸掛著幾盞5瓦的電燈泡,不分晝夜常年發出暗淡的光。最盡頭是大間的公共水房公共廚房和公共廁所。公共廚房在公共水房的旁邊,八九戶人家,各占居一小塊地盤,放上自家的爐子,案板,就成了自己家的開放廚房了。二層被文藝單位長期租下,住的都是文藝口陸續下放回城的人,有話劇團編劇演戲的,有木偶劇團的,有美協畫畫的,有作協的作家詩人們。一層和三層,招待所正常營業,住的是來來往往的旅客。

那是些很悶的日子,學校裏很悶,大人們很悶,小孩們就自己找樂子玩。去木偶劇團地下室的庫房,看那些橫七豎八亂扔在地上的木偶;偷偷溜進話劇團演出的後台,幫忙拉大幕;給畫畫的當著裝模特,幫搞版畫的複製版畫。到了晚上,一群小孩跑到三樓,當水房裏擠滿了洗漱客人的時候,把水房的燈關了,再溜回樓梯下,聽呀呀的驚歎聲,聽黑暗中發生的碰撞聲。

招待所的隔壁是湖南劇院,好不容易上演了故事片《火紅的年代》,一點也不好看。可耐不住悶,就一遍遍地看,也沒有錢買票呀,就站在門口,電影開場過了半鍾頭,收票看門的就放人進了。

還是在湖南劇院,有時候會搞長達幾個星期的文藝調演,湖南省各地的文藝團體集中到這裏匯報演出。爸爸的單位會發票,大人們也不去看,常常是,我自己拿一張票去看一晚上。湖南劇院前幾排中間的座位,是超大號的,一個十歲的孩子坐上去,還占不到座位的二分之一。那個年代,不管是唱歌還是跳舞,都是千篇一律,乏味得很。可是我總以一種不小的耐心等待著,希望下一個節目會好看,可是等呀等,等到終場,也沒有等到一個喜歡的。

湖南劇院的隔壁是湘繡大樓,賣一些湘繡瓷器等工藝品,放學後常常願意繞點遠路,穿過湘繡大樓回家,記得對湘繡沒有什麽特別的喜歡,倒是瓷器很吸引我,各種器皿的形狀,還有上麵的花紋,都會讓我居足良久。

如果走小巷回家,會經過一家小小的南食鋪,在那裏5分錢可以買一包甜薑。還會經過一家玻璃店。一個春天的下午,小店運來了很多大塊的玻璃,厚厚的一摞摞的,用草繩十字交叉的捆著,斜靠在當街的牆上。那個春天的下午,借著明媚的陽光,我第一次在玻璃裏看到了自己的全身影像,好像看到一個陌生人,很是吃驚,站在玻璃前看了好一會。一個女孩子,長到十多歲,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全身影像,說來讓人難以置信。唯一的解釋,我現在想,隻能說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

住在招待所有一個優惠,可以去招待所的公共浴池洗澡,不過是憑票的,發下來的澡票很珍貴,一家就那麽有限的幾張。在一個可以洗澡的日子——不是天天都可以洗的,還是因為悶,我畫起了澡票。畫完就放下玩別的去了。媽媽不知曉,拿著我畫的就去洗澡去了。等她洗完回來,我告訴她,她用了我畫的假票,媽媽聽了好緊張,拿張真票拽著我就去澡堂,跟收票的說明原因要換回假票。可憐那位收票的,在汽油燈下,一張張檢查,一遍又一遍,就是辨認不出那張假票來,忙活了半天,不耐煩地說,回去回去,沒有假票。我怎麽就畫得那麽像呢,都真假難辨了,這又是一件讓自己吃了一驚的事。

家住招待所的時候,奶奶還是可以走動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越來越害怕摔倒,越來越不敢一個人上街。奶奶有幾次懇求我:扶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一起去五一路書店,你喜歡什麽書我給你買,好不好?想著扶著奶奶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一個來回要耽誤我多少玩耍的時間,就一點不含糊地推脫了。其實她這個請求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知道這是最能打動我的一個提議,可是我都沒有動心。後來她就不再提出去走走的要求了。慢慢地就走不動了,最後癱瘓在床多年。在我懂事以後的歲月我一直愧疚地想,如果我每天扶奶奶走一走,哪怕幾分鍾,她就不至於癱瘓在床,她就會有一個好一些的晚年。我相信這都是我的錯。這是我一生中最後悔而又永遠不能挽回的一件事。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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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畫畫養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家宴' 的評論 : 謝謝鼓勵!
畫畫養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stra' 的評論 : 謝謝。我是奶奶帶大的。
家宴 回複 悄悄話 多謝樓主分享自己的故事。寫出真實的自己需要勇氣的。讚!
astra 回複 悄悄話 好文。最後老人的遺憾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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