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記,一個老紅衛兵的自述
鄔飛(625)
1966年夏天,文化革命風起雲湧的時候,我是科大力學係62級學生。8月中的一天,同學何乃普(已故)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參加紅衛兵,顧名思義,紅衛兵就是保衛毛主席的,我當然要參加了。這樣我就成了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一司)的一員了。
這個紅衛兵組織絕不是自發的群眾組織,它是有官方背景的。何乃普文革前是我們年級的團支部書記,還是我們年級少有的幾個共產黨員之一。818那天,他也和宋彬彬一樣,作為紅衛兵的代表上了天安門城樓,得到毛主席的接見。
818過後某天淩晨,我在睡夢中被叫醒,說是“有行動”,就迷迷糊糊的跟隨其它紅衛兵,上了一個大客車(科大校車?)。車上有三十來人,主要是我們係61、62級的紅衛兵,也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中學生,據說是科大子弟中學的紅衛兵。在車上我得知,這次行動是去抄張治中親戚的家,因為“槍嫌”。
汽車從玉泉路科大校園出發,約半小時後抵達王府井北邊八麵槽,我們下了車,輕手輕腳的走到一個普通民宅的門口。那時漆黑的夜色才開始離去,市民們還在熟睡中,住宅區毫無動靜。紅衛兵中的兩個人徒手翻牆進去,從裏邊打開了院門,其它紅衛兵魚貫而入。我們先進了小院子的正房,房間不大,擺滿了家具,還顯得有些擁擠。房主沒在這屋睡覺,想必這間房是個客廳。等了一會兒後我們被告知,院子裏住有兩對夫妻,都已被控製,搜查可以開始。
事到臨頭該動手了我才覺得有些心理障礙。從小父母對我的教育是,別人的東西未經允許不能碰。既然這次行動是為了搜槍,保衛毛主席,我也隻能說服自己開始行動,打開一個個的抽屜,見沒有槍就關上。很快,我周圍的抽屜都翻過了,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看周圍其它紅衛兵不僅是找槍,所有物件都要審查,還不時聽到對一些物品的評價:“這塊表是真金的吧”,“這裏還有首飾呢,真夠奢侈的”,“這個明信片上有外國字,房主一定是特務”。我感到不解,就問身邊平常相熟的紅衛兵,“咱們不是來找槍的嗎?幹嘛翻人家的私人用品?”那位紅衛兵答曰:“誰知道呢?”從她的表情,說話聲調看,她和我一樣“不理解”。知道自己不是這群人中唯一的“缺乏階級感情”者,感覺好多了。於是把開過的抽屜再開幾遍,關幾遍。隻要讓周圍的人知道我在忙著就成了,抽屜裏的東西我一樣不動。
就在我實在裝不下去的時候,看到幾個紅衛兵把光著上身的此房男主人拉到客廳來審訊,我就圍了過去。這個房主是個中年人,個子不高,胖胖的,對於紅衛兵問話,如“槍藏在什麽地方?”,“你的特務聯係人是誰?”基本不回答,眼光中透出敵意。當時的紅衛兵已讓毛澤東捧成了“大爺”,房主這樣的態度紅衛兵是不能接受的,於是和平審問就升級成了暴力逼供。幾個紅衛兵用皮帶抽這位房主,房主卻是麵不改色心不跳。動手打人的紅衛兵主要是那幾個中學生,我記得隻有一個大學生,61級的×××。看到這裏,一個同伴悄聲對我說,“走吧”,離開後我們立即互相表示了對 ×××的鄙視。大部分紅衛兵是不讚成暴力行為的,隻是當暴徒手裏拿著皮帶的時候,沒有勇氣站出來製止,怕皮帶落到自己頭上,也怕被人說“站錯立場”。
從客廳裏出來就見一個不大的小院,中間點著一堆火,正在燒書。火旁,待燒的書已堆成山。我過去一看,有不少是鋼琴譜:貝多芬、莫紮特、肖邦。我是個古典音樂愛好者,知道國內出版的古典樂譜有限,大部分私人所藏樂譜都是外國出版,幾經周折才到達中國,不少樂譜是二戰時期猶太人帶到中國的,希特勒都不會對這些樂譜下毒手。而今天這些寶貴的東西就要被毛主席的紅衛兵付之一炬,我好心疼,就禁不住坐在地下翻看,好在我還在“革命”隊伍裏倒也沒有人阻攔我。
當時的任何一個紅衛兵都有權把書從房主的屋內拿出來燒掉,不必征求其它紅衛兵的意見,而任何一個紅衛兵都無權從院子裏把待燒的書拿回屋內。因為當時所有的文化差不多都被毛澤東說成是“四舊”、“封資修”、“毒草”,妨礙了毛澤東的繼續革命,紅衛兵認為毀滅這些文化就是保衛毛主席,要讀書就隻能讀“馬恩列斯毛”的,其他一律該燒。
我在院子裏翻閱樂譜的時候,聽到院角落處一間偏房裏傳出一陣陣的響聲,走過去看到紅衛兵正在偏房裏“掘地三尺”。偏房像是此院子另一對夫妻的住屋,屋內家具簡樸,屋子又黑又小,僅有的一進門處的空地又被這剛挖的大坑占據了。一個素裝文弱的女人站在屋內,眼看著紅衛兵在摧毀自己多年苦心經營的家,臉上毫無表情,一副逆來順受,無可作為的樣子,叫人無法不同情。誰還能在這樣的房子裏睡覺?那麽這可憐的女人今晚去哪裏睡覺呢?人不睡覺又怎麽能活下去呢?
抄家從早上4,5點鍾進院門,直進行到午後,沒有找到一支槍,卻從小院裏搶劫了滿滿一個平板三輪車的值錢的生活物資,房主受到鞭打,大量的寶貴書籍被焚燒,房子被破壞。院子裏這兩對夫妻的生活,從此會大不一樣。誰得到了好處呢?毛澤東摧毀了舊的文化,才能使人民更加愚昧地跟著他發瘋。“走資派”把矛頭引向“黑五類”,才能暫緩被奪權的厄運。街道積極分子給小院的居民製造麻煩,逼他們出北京,才能把房子收歸國有,歸街道掌控。紅衛兵是在表現他們對毛澤東的忠誠,比賽誰更革命。北京那個時期這樣的事情有千千萬萬。
就在抄家的兩天之後,我聽妹妹說,他們學校(女十二中)的一個女教師自殺了,她是張治中的親戚。我馬上就想到了抄家時見到的文弱女人,我心裏頓時一驚,問我妹妹那位教師為什麽自殺,是不是在學校挨整了。妹妹說,這位教師是基督教青年會的成員,在學校挨過整,自殺原因不知道。女十二中,我們去過的小院,基督教青年會,都近在咫尺,她的自殺毫無疑問與我們抄家造成的傷害脫不開幹係。一個無辜、善良的女人就這麽走了,該負一定責任的紅衛兵卻毫無所知。那位通知我們去抄家的派出所的人應該是知道的,可是上邊沒有要追究一個人死亡原因的政策,真是草菅人命呀!雖然劉少奇死了當時也沒人追究,可他畢竟是自願加入政治角鬥場的,他在得意的時候整起別人來也是毫不手軟。
這位文弱的女教師憑什麽就成了統治集團內訌的犧牲品?在這次抄家之後,我們這些紅衛兵又去抄過兩次家,都是在東城區八麵槽一帶,後兩次的行動隻看到人去樓空,原住戶已被“掃地出門”了。 每個人的一生在關鍵的時候,都麵臨選擇,選錯了就得承擔責任。政府沒有追究我們,可是我們得麵對自己的良心。當初我選擇追隨毛澤東,參加了破壞法治、殘害守法公民的抄家活動是完全錯誤的。這些行為與法西斯分子、恐怖分子沒有兩樣!我們真正應該保衛的是法律,是社會秩序,保證弱者與強者和平共存。對統治者的愚忠,就是文化革命能夠在中國發生的基礎。現在統治者已不提階級鬥爭了,因為他們已成了最富有的階級。他們現在打的是“愛國主義”大旗,打壓本國公民。衷心希望年輕人自重,不要再去充當專製者鎮壓人民的工具。
來源:網刊《文革博物館通訊》851期,2016年2月22日
《科大瞬間》文學城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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