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科大
── 獻給母校中國科技大學六十周年華誕
王川 87 少
我的母校,中國科學技術大學,1958 年成立於北京,明年是她的六十年華誕。一群熱心的校友組織了“我們心中的科大”征文活動。本文是筆者響應這個號召,梳理的一些文字。
科大往事之一
(一)
我是 1987 年被科大少年班錄取的。童年的成長正好趕上
中國改革開放初期高速成長的大好年代。 1978 年全國科技大會召開,七十年代末在國內興起了科幻小說熱, 媒體上對於陳景潤、楊樂、張廣厚等科學家典型,還有天才神童寧鉑的連篇累牘的宣傳,在我心中打下了強烈的印記。報考科大少年班,也很早就成了我的誌向。
1986 年四月,我在湖北沙市三中就讀時,參加全國初中數學競賽,獲得湖北省第一名。記得那年數學競賽是由山西省主持出題的,競賽優勝者獲得的小冊子上,還有剛剛去世的吳文俊院士的題詞: “重建數學大國”。
多年後我才知道,沙市曾經和科大失之交臂。科學院在沙市有個幹校, 在 1969 年科大從北京南遷的選址計劃中,除了合肥,還有河南南陽和湖北沙市兩個選擇。
八六年暑假,一直在積極推動科大少年班建設的科大老師司有和,到沙市參加一個教育交流活動。我有機會被介紹和司老師直接麵談,司老師鼓勵我第二年報考少年班。
少年班招生的流程是,先通過統一高考,篩選出四十多名新生,然後再把他們拉到合肥,進行為期一周的複試。複試包含筆試和麵試,主要是為了確保學生的質量,防止有人在高考可能的作弊行為。
司老師很早就告訴我,少年班招生,是不看政治和生物分數的。所以我沒有花任何時間複習這兩個科目。記得生物滿分是七十分,我沒有任何學習就胡亂應付,居然也得了二十七分。後來我的一位來自黑龍江綏棱縣的室友,當他得知我很早就有內線消息,沒有準備政治生物後,(而他自己卻為背誦政治生物兩門課花了 N 多時間),對我表達了一分鍾的強烈憤慨和不滿。
我對當年和司老師接觸的一些細節,都記得非常精確清晰。二十多年後和司有和老師聯係上,我再次表達對他當年的提攜幫助的感謝,他說已經記不得我原來長什麽樣了。我猜測他幫助的學生太多,所以他記不住我,是正常的。這種情況我後來還遇到過好幾次,二三十年沒聯係的老師,我對他們的印象很深很清晰,他們對我卻記得不太清楚了。
這是一個很普遍的現象,我們的意識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以為別人的認知角度和清晰度和自己完全一樣,但實際情況大 多並非如此。
(二)
八七年七月中旬,高考結束後, 我和父親去上海和蘇杭旅遊。從沙市沿著長江順流而下,一路到上海的十六鋪,坐輪船要三四天時間。父親有個大學同學,一位姓蔡的伯伯,當時好像在複旦大學任保衛處長,給我們熱情的接待。
記得在蘇州火車站候車,看到車站牆上有一行大幅標語 “大力開展全國性愛”,不禁一驚,然後發現還有第二行字“國衛生運動”。
在杭州看完嶽王廟之後,坐上回城的汽車,我動作快率先 給自己和父親搶到了座位,而後麵一對杭州年輕夫婦和一對外地夫婦因為一方沒有搶到座位吵起來了。雙方吵了二三十分鍾,使用頻率最高的對白是“你再說一句試試!”,但遺憾的是始終沒人動手。其中一方罵另外一方,大意是“你哪怕是一晚上賣五塊錢也不會有人要”。外地夫婦先下車時,本地青年大呼 “杭州不歡迎你們”。
七月底把上海蘇杭無錫轉了一圈後,家中來電報到蔡伯伯處,說是已經收到少年班來的複試通知。這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還是讓我激動了幾個小時。
複試之前我和父親開玩笑,估計少年班大多數學生都是身體瘦弱不堪的,也許我還可以在裏麵混個體育委員當當。複試前一天的集體開會時,看到一位來自貴州的人高馬大的姓桑的同學,這個想法不得不暫時擱置。
複試的時候很耀眼的一群人是來自蘇州高中的同學。他們是專門為了進少年班而培養的,彼此早已互相熟識,嘰嘰喳喳地交談。其他外地考生則相對拘謹一些。四十多個人中,按高考成績排名,前五名全是來自蘇州高中的。我的成績排名第九。排名第一的是位女生,就是後來的哈佛教授莊小威,我們班最有希望問鼎諾貝爾獎的同學。
八月初的科大校園,空空蕩蕩,大部分學生還未返校。那時合肥街頭的西瓜,一斤隻要三分錢。我們一群十四五歲的小孩,安置在三人一間的招待所,每天在五食堂好吃好喝,非常痛快。白天筆試的時候,一群家長和老師們就在考場外等待聊天。
複試的時候,遇到一位來自安徽宣城的同學,自我介紹時他問我從哪裏來,我說是“沙市”, 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古怪滑稽,“沙市?這個名字怎麽這麽怪?哈哈”。我回答道, “這就像耳朵為什麽叫耳朵一樣”。 宣城同學認為我的答複粗魯不敬,多年後對此事仍耿耿於懷。
三十年後,看看同學們個個人模狗樣,或成了院士、基金經理、風險資本家或成了這總那總,再回憶當年青澀時的各種囧事,除了想開懷大笑,還是想開懷大笑。
(三)
八七年九月初入學後,馬上是五周的新生軍訓。短暫的軍旅生活,給人的記憶,是一種極為強烈熾熱和新奇浪漫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遠離家門,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學生一起學習生活,一切都是那麽陌生有趣。
軍訓是在蚌埠的坦克學院。 八百多名本科新生和隨行老師, 坐著專列從合肥開赴蚌埠。車程隻要一個小時,下車後我們集體徒步從火車站走到了坦克學院,遇到了一些好奇市民的圍觀。
軍訓的生活是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早上五點半起床出操。每天練習隊形,正步走,拉練,唱歌,偶爾還有淩晨一點半突 然的緊急集合。 我們有機會跳到五九式坦克裏觀摩,學習對步槍的分解結合。
理論知識的學習,印象最深的是第一要消滅敵人,第二才是保存自己。 隻有先消滅敵人, 才能更好的保存自己。最後的步槍打靶練習,記得總共打了七發子彈,前兩發是測試,後麵五發打了三十七環。軍訓之後很長時間沒有機會也沒有想過去打槍。 二十多年後再次上靶場,兩百多發子彈,很快就打光。這讓我想起, 巴菲特 99%的財富,都是五十歲以後才積累的。有些事情急不得,條件成熟後則水到渠成易如反掌。
最後的高潮是十月中的軍訓演講比賽,我的激情演講居然在十幾個係的參賽選手中獲得第一名。 記得演講開始入場時,估計我走路的姿勢非常滑稽,自己感覺不到,但台下同學一陣瘋狂的哄笑。這種情況其實生活中很常見,我們很多時候常常自我感覺很好,但旁觀者的觀點可能完全相反。後來反思總結是,如果自身確實有問題,就努力改正;如果是旁觀者的偏見,對我沒有實質性影響,那就果斷忽略,以我為主。
科大往事之二
(一)
八七級少年班同學入學後安排住在科大的主校區,也叫東 區。其它係將近八百名本科新生則被安排居住在新開發的小區,也叫西區。這些人,是西區的拓荒者和元老。後來聽一位來自成都的西區同學 (現為某上市公司總裁) 介紹,他們搬去沒多久,就自己搞了一個簡陋的西區無線電台,開展了轟轟烈烈的西區十大美女評選活動,通過電台播報。 不過這個電台很快就因為不合法而被取締。
九零年後我有更多機會到西區閑逛,有次一位來自甘肅的外係同學 ( 現為某知名大學係主任),笑嗬嗬的坐在大馬路上和我細說當年軼事,把西區十大美女如數家珍地給我詳細介紹。正說時, 旁邊有一位女生經過,甘肅同學告訴我,她在十大美女中排名第三,其父親當時為我國駐中東某國的參讚。
(二)
科大當時有個傳統,就是把每一級的本科新生中挑出成績最好的二十幾名,組建成一個班,叫做零零班,和少年班同學混在一起住,一起學習。我們八七級,零零班二十三人,少年班有四十三人。
雖然零零班同學平均隻比少年班同學大三歲,但後來零零班的老同誌和我們每次聚會時,常發兩類感歎:一是痛斥當年被迫和少年班的一群小孩做室友,荒廢了自己的大好青春。二是感歎少年班同學現在還年輕還可以繼續折騰。
科大對於少年班教育的師資上,還是下了一些功夫的。我們配有專門的外教,一位來自加拿大的老師, 叫 Judith Gee,一個非常好的老師。 開課沒幾周,八七年十一月有一天,Judy突然對我們說,今天我來教你們一些英文罵人話。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 F**k 這個詞,當時主要學的用法是 f**k off,相當於中文滾蛋的意思。其實 F**k 這個詞還有更多極為豐富強大的使用場景,我真正有通透的理解,要到幾年後了。
我們當時還專門配備了一位語文老師,叫陳韶林,他的課很有趣。陳老師給我們講述傷痕文學,還請大家上台自由發言討論。後來討論起愛情婚姻這個話題,慢慢就歪樓了。記得莊小威同學跑上台,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如果大家隨便離婚,就有可能繞過一胎政策的限製,每次結婚後多生一個孩子,這樣計劃生育怎麽管?
(三)
我在科大的頭一年,生活上還是有些不適應。以前在家裏都是十點之前睡覺,而在嘈雜的集體宿舍,十一點半熄燈是常態。每一個宿舍樓通常會有一個老頭住在一樓,控製電閘的開關。熄燈時常會聽到有人悲涼地呐喊,"打倒老頭!"。
不能安靜地好好睡覺,我開始尋求各種健身的方法, 其中之一是氣功。八十年代末,各種氣功在中國流行,也常有氣功大師到科大來搞帶功報告。一次在學校大禮堂有幾百人參與的帶功報告,到結尾時有些參與者在大師的引導下突然又哭又叫又跳,似乎進入了發功的狀態。我非常想在現場達到這種狀態,但始終不得要領。
客觀的說,中國的站樁,如果正確練習,確實有安神健身的作用。 學校物理樓後麵有一個小樹叢,八八年合肥寒冷的冬夜裏,我常獨自跑到小樹叢裏練站樁。 幾次跑去,常常遭遇深藏於樹叢裏的情侶, 估計是八四到八六級的學長。 聽到有人走進來,他們遂狼狽逃竄,留下小樹叢裏的地上墊著的一大堆報紙。 大家真的都是很不容易啊!
(四)
九零年二月後,國家出台了新的出國留學政策。大學應屆畢業生要出國,必須是僑屬。僑屬還分直係和旁係,直係的不用對國家賠償一年兩千五百元的培養費。 對於我這種平民子弟,沒有海外親屬關係的人,要出國的唯一選擇是第三年結束時退學,這樣我就不用受此政策限製。但最後出國時,父母還是要向親友東拚西湊地借了七千五百元的培養費。
當時申請到美國讀博士研究生,實際上是打了一個時間差:九零年秋季申請時,我理論上已經是個退學生了,但還在校園 占了一間房,有些課還繼續去聽。美國的學校是假設我第二年會有畢業證書,但實際上沒有。
其他更有本事的同學,雖然不是真正的僑屬,隻要辦出一個僑屬的證明就好了。一時間,在校園裏常常聽到的對話是:
張三:你僑屬辦得怎麽樣了?
李四:還在拖,快了,快了。
學校突然冒出很多僑屬,一位老師感歎,“我們科大,什麽時候,變成華僑學校了? "
(五)
九一年的上半年,是大家拿到來自美國各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開始要選擇決定去哪個學校的季節了。記得化學係一位同學,收到來自 Lousiana 州立大學一位教授的極其諂媚的來信,信中大讚這位同學的成績非常優異,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到自己的實驗室學習。我們一起欣賞教授來信時,裏麵有句話給我印象極為深刻,原文是:
"Although I have presumably assumed your attention..... "
翻成中文是
"雖然我自作多情地認為, 你開始對我注意"
當時一群好事者圍觀這封信笑了半天。 這場景,像極了一個美女和她的一群閨蜜, 圍觀一封來自美女崇拜者的肉麻的求愛信。
沒有大學本科學位,這個問題頗困擾了我一陣子。1991 年夏天我來到羅切斯特大學讀博士生,沒多久學校給我發函,要求我出示本科畢業文憑。我去找導師求助。我的導師叫 James李,出生於蘇州,和楊振寧李政道是同時代的人。他是材料學界的大師, 除了諾貝爾獎外, 業內的其他大獎全都拿過了。他對我說,“拿不出來,你就不理他們好了”。
我有些詫異,不理怎麽行?會不會有問題?但當時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後來羅切斯特大學也沒有找我的麻煩,我也終於順利地在 1993 年五月獲得材料學碩士學位。而在此之前,我的最高文憑是 1986 年的一張初中畢業證。
此事給我的啟迪是,有些事情的處理,不回應不行動,靜觀其變,以靜製動,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科大往事之三 (一)
合肥,曆史上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期,東吳孫權曾帶領十萬大軍進攻合肥。曹魏一方,以猛將張遼為首的守軍,把握戰機,以少擊多,演繹了著名的 ”張遼威震逍遙津“的故事。逍遙津公園是合肥市內五十年代修建的一所公園,節假日遊人絡繹不絕,也常有科大學子的身影。
九零年的某一天,科大某常務副校長,在一次學生幹部的大會上,痛斥個別同學的行為不端:
"我們有些同學搞對象,什麽人都搞,甚至連逍遙津門口賣冰棒的也不放過!"
聽眾不樂意了,底下有人咕囔道,“賣冰棒的怎麽了,賣冰棒的也是人啊!”。
實際上,在科研,投資,創業和各個其他領域,恰恰需要的是一種摒棄成見,打破砂鍋問到底,“連逍遙津門口賣冰棒的也不放過”的精神。科學史上許多意外的發明發現,從青黴素,X 射線,到可植入心髒起搏器,微波爐,無不是當事人的“什麽都不放過”的精神造就了最終的成功。
(二)
少年班和零零班的同學,都是來自各地的各有特色的學霸,在某一方麵有著 “什麽都不放過”的特質。班裏有湖南和新疆 兩省的高考狀元,湖南和甘肅的高考第二名。如果隻是個市高考狀元,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說。
湖南高考狀元老胡, 帶著一副六百度近視眼鏡,進校後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對吃喝玩樂似乎沒有任何興趣。偶爾在校園相遇時,是在去開水房的路上,看到他瘦弱的身軀拎著六個熱水瓶疾速前行。老胡三年就修完了大學五年的課程,連跳兩級,和八五級同學同時畢業 (科大是本科五年製)。這種彪悍的程度,班裏許多同學自愧不如,尊稱其為“超級大牲口”。
老胡的兩個兒子,三十年後,也不比他們的父親遜色。代表美國參加 2017 年國際奧林匹克計算機競賽培訓的 26 個候選人中,19 個是華裔,其中九名來自矽穀,而老胡的兩個兒子雙雙入選。 還有另外一人是八六級少年班同學的兒子。換句話說,老胡一家,就占領了美國代表隊候選人的 8%的份額。 而科大校友的子弟,占據了美國隊 12%的份額。
(三)
除了學霸之外,班裏還有各類奇葩,一個突出的典型是老歐。老歐並不姓歐,他是土生土長的湖北人,一張口就是濃鬱的原生態的湖北普通話。在一年級學習普通物理時,有一個所謂小 o (little o ) 和 大 O (Big O ) 的概念時。一個蘭州同學覺得他的小歐和大歐的發音特別滑稽,遂給他一個老歐的外號。
老歐愛思考,也愛把他成長路上的各種令普通人難以啟齒的困惑和迷茫,極為坦率地和大家分享。盡管我們老拿這些話回過頭來揶揄他,他不僅不在意,還似乎很得意。
貌不驚人的老歐成了我們班最早出國的同學之一,1990 年夏天去達特茅斯(簡稱大毛)讀研究生時隻有十七歲。老歐也是依靠九十年代矽穀的 dot com 泡沫,在我們班最先富起來的成功人士。
1996 年老歐換工作從南加州到矽穀後不到一年,被公司裁員。他一怒之下,給雇主發函威脅要起訴。未幾公司給了他一筆不菲的賠償。聽完老歐眉飛色舞地描述當時和資本家鬥智鬥勇的這段心力路程後, 我果斷將此事件定性為 "自方鴻漸智鬥愛爾蘭文憑騙子以來,六十年間中國留學生在海外最大的外交勝利"。
(四)
同學們的孩子都一個個長大,開始讓他們的父母自豪。老歐的老大今年提前被斯坦福大學錄取,而其他同學的好幾個孩子高中畢業後都輕鬆地進入美國頂尖名校。科二代的出彩,還不僅限於學術界。一位新疆同學的女兒, Alice, 在 2016 年二月全美華人抗議Peter 梁警官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同步集會中,在達拉斯發表了四分鍾的公開演講。看到錄像中一個十四歲孩子的高度自信和淡定,作為長輩真心為她感到鼓舞和驕傲。
再給三十年,相信科二代中一定會湧現出許多大科學家,大企業家, 藝術家和政治家。
客觀的說,科大幾年的學習壓力還是很重, 常有枯燥感和挫折感。雖然大部分人都順利離校走向社會,我們中間還是有一位同學因為身體不適而退學,後來抑鬱而早逝。我後來反思自己在各種壓力之下可以堅持下來的一個最根本因素是: 一種信仰, 一種使命感。
這個信仰就是: 我們是中國那個時代智力最優秀的一批人,不管遇到什麽挫折, 隻要堅持學習和奮鬥,遲早會在各自的行業取得頂級的成就, 遲早會對中國,世界和人類做出較大的貢獻。這是我們的使命, 我們必須堅持下去。 我們智商自信,情商自信,體能自信。
十四歲做不到,就熬到四十四歲。四十四歲做不到,就堅持到七十四歲。七十四歲做不到,就堅持到一百零四歲。肯塔基炸雞的創始人,七十四歲才真正脫貧致富。預測希格斯波色子的 Peter Higgs, 八十四歲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更不用說, 八十五歲獲得諾貝爾獎的屠呦呦。
對我們這群人,過去三十年隻是彩排, 隻是開胃小菜, 還有很多事情等待我們去做。
這種信仰,讓我們在低潮困難時還能苦中作樂, 還能愈挫愈勇。
科大往事之四 (一)
在進入科大學習之前,我的學習方法,總結一下就是: 暴力碾壓。一根筋暴力碾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被揍得頭破血流還是要去打。中學時我對數學英語物理之類的科目確實有興趣,主動自學,花的時間比一般人多很多,再加上父親是學物理的,母親是學數學的,學起來資源更多一些。這種背景下,在中學裏,各個科目輕鬆碾壓其他同學,就是必然的了。
但是到了科大,大家麵臨接近的起點,大家都花同樣多的時間努力學習,你暴力別人比你還暴力,這種方法的局限性就暴露出來了。尤其是遇到不少像 ”超級大牲口”老胡和莊小威這些比我更專注的同學,我的成績就不是那麽突出了。
這個問題的副作用是削弱了我對一些科目的興趣和學習動力,隻好在別的地方尋找樂子。
我唯一碾壓其他同學的科目,是英語。我的父親很早就去休斯頓大學電機係做訪問學者,所以我初中開始就接觸了大量的英語讀物,自己也很有興趣。因為口語不錯,87 年底班級晚會時老師還讓我扮演聖誕老人。
大一時教我們的英文老師,姓郎,是一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據說年輕時還是短跑健將。郎老師的特點之一, 是上課時愛吹噓自己以前的學生,每每提起 83 級少年班的陳曉薇, 以前拿過全國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在給我們上課的那一年,郎老師可能因為外麵攬了些私活,不太上心,後來好幾次就讓幾個安徽大學英語係的剛畢業的學生來教我們,他過來的時間就少了。
老師不上心,學生也就開始吊兒郎當造反了。有一次安大老師在上麵講課,我坐在最後看報紙,和其他人聊天,被從外麵走進來的郎老師看見了,於是不點名的把我狠勁批評了一通。最後說了一句:“你的口語也不怎麽樣嘛!”我的一位綽號“畏 灶貓”的蘇州室友,從此常常模仿郎老師的腔調調侃我,“你的口語也不怎麽樣嘛!”
一次考試,郎老師鬧了個烏龍,把選擇題的標準正確答案和錯誤答案弄反了,結果平時英語最好的學生分數最低,最差的學生分數最高。改完卷才發現這個錯誤。班裏的黑龍江綏棱同學心存不滿,在教室黑板上偷偷寫下了惡意攻擊郎老師的標語。據說郎老師看到後,非常生氣,但他的生氣隻能讓我們這些調皮搗蛋的學生更開心。(所以以後別人攻擊你的時候,即使生氣也不要表現出來,否則正中對方下懷)
我的英文成績最終並沒有讓郎老師失望,九零年一月份的托福考試我考了 670 分(滿分 677),在此之前全校隻有另外一個 85 級物理係的女生有過這樣高的分數。後來聽人說郎老師移民加拿大溫哥華,還曾經辦英語學習班,大概宣傳說自己的科大學生如何厲害,托福考了 670。和蘇州同學再提起此事,不禁哈哈大笑。
不知道郎老師現在何處, 其實很多同學都非常思念他,如果可以聯係上 (我的微信號 9935070),希望可以一起好好喝一盅,再續三十年前師生情誼。
(二)
科大教育的突出優點,是數理基礎極為紮實。曾有段子手戲稱,如果“人民的名義”裏的高書記是從科大畢業,那麽高小琴想要拿下高書記,需要的是通讀“吉米多維奇數學分析習題集”而不是明史。但那就不是一個月可以掌握的了,沒有任何數學基礎的人能夠四年搞定就很不錯了。
但是科大教育的缺點和局限性也很突出,根據筆者的有限經曆總結了一下,有這麽三點(這些問題不僅限於科大, 也不僅限於中國):
第一,重數理而輕工程,重理論而輕實踐。
數理模型,是對現實世界的一個理想化的抽象。而真正價值的轉換,需要的是貼近現實的工程細節,和不斷更正理論模型去貼近現實的能力。
如果“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如果讀了半天書還是無法實現經濟自由或者找到漂亮老婆 (或者老公),那麽正確的態度不是憤世嫉俗地破口大罵,而是應當反思去尋找新的知識來指導實踐。
第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老師往往上來就大段抄寫公式,花大量時間計算一些局部的問題,而對全局的理解非常膚淺,根本沒有講曆史背景和科學認識發展的曲折過程。但全局和曲折過程,往往是最重要最精彩的那部分。
二十多年前曾經看似牛逼的我,玩弄麥克斯維爾方程, 考試過關是不在話下了。但對其背後的本質,對於人類對電磁學認識的提高過程,從法拉第電磁感應定律到麥克斯維爾方程,再到洛倫茲變換,再到狹義相對論這一段曆史,實際上是不太懂的。這段曆史深挖下去,實際上相當好玩,可以看到前人在認識真相上走過的各種彎路和經驗教訓。
但科學技術的學習樂趣,就在應試教育的汪洋大海中被無情淹沒了。
第三,隻填鴨式的灌輸結論,而缺乏係統的方法論的傳授。
如果教育隻傳授結論,而不介紹方法論,那麽學生畢業後麵臨一個陌生的環境全新的問題,仍然將是兩眼一抹黑,不知所措。對方法論的積極學習和思考,有可能大大提高效率,少走一些前人走過的彎路。
(三)
要完成理論到實踐的跳躍,要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要依靠方法論來主動不斷提高對客觀世界的理解,這無不需要深厚係統的哲學知識的滋養。
不同國家和曆史時代的人, 對哲學的定義千差萬別,這裏一直存在各種強烈的爭議。部分人的共識是,哲學是一門研究 “普遍和基本的問題”的學科。英文詞 Philosophy 來自於希臘語 Philosophia,就是(philo 愛 + sophia 知識 ) 兩個詞的組合。 筆者理解的哲學, 是對於思考和知識本身的研究。
沒有數學基礎的哲學探討,容易被裝神弄鬼的詭辯家和玄學家劫持綁架;
沒有哲學基礎的數學分析,可能走入錯誤理論的死胡同裏長期無法自拔。
而哲學和數學的有機結合,可以使人更加高效準確地從各種幻象中洞察本質,從實踐中完善理論,再用理論更好地指導實踐。
好萊塢著名豔星 Sharon Stone 九十年代曾大言不慚地說了一句話糙理不糙的名言:
"If you have a vagina and a point of view, then you are a deadly combination。"
這句話文雅的翻譯是, “如果你有美貌和主見,那你就是一個致命的組合”。
借用她這句話,“如果你精通數學和哲學,那你也會是一個致命的組合”。
希望新一代科大學子,在打好數理基礎之上,努力提高哲學水平,在各行各業都能大展宏圖, 成為致命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