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46年11月初的福建邵武,清晨五點鍾,何太太(就是小時候教我寫字的女鄰居)已到了菜場買菜。聽到有嬰兒的啼哭聲,她抬頭看到了掛著的竹籃子。一個穿著黑舊棉襖的嬰孩睡在籃裏。何太太伸手取下了籃子,看情形是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就是我。何太太把我貼在懷裏抱了回家。她對我媽說:“這個孩子挺好看,你們夫婦沒孩子挺寂寞,不如收養了去。” 媽媽嘀咕著:“這麽小,怎麽養得活?” 可想了想又說,“把剛生下的孩子就丟掉,這做父母的真狠毒。要是養得活,這孩子我要了。” 何太太聽了說:“隻要你要,我就有辦法找到奶媽。”
正好陽光明媚。何太太在撿到我的菜場巷口擺了個澡盆、替我洗澡。聽說她撿到個女嬰,一下子引來一圈人來看熱鬧。何太太就問有誰知道這小孩的來曆,無人知曉。這時,有個六、七歲左右的男孩,神情慌張,擠入人群,望了一下就掉頭離去的舉動被媽媽注意到。她和何太太立即用條毯子裹起我、尾隨小男孩。大約十分鍾的路程,跟到了一個很深的庭院。喊了幾聲有人嗎,沒人回答。何太太想這家人可能心虛害怕,就對著窗戶說:“我們不是來歸還小孩的,是要收養她,但沒奶養不活。” 話音剛落,果然裏屋的人開了門。
眼前的這對夫妻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男的顯老,一臉愁容;女的較年輕,一隻眼睛卻明顯瞎了。他們沒料到這麽快就被追上門來,又懼又愧,頓時慟哭失聲:“我們實在是沒有法子呀!” 原來他們已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了。媽媽直性子,憤憤地衝著他們說:“養不活,可以送人。你們這樣亂仍嬰孩,萬一被狗叼去了呢?” 我的生母早已泣不成聲,還是我的生父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我把嬰孩本是放在石條上,為了防狗,才掛高。又不放心,差了兒子再去看看籃子還在不在。”
何太太看氣氛不對,連忙對我生母說:“這不,小孩有人養了。我們找你當奶媽。” 媽媽也改了口氣,和善地說:“你們不要怕,知道你們窮,你們就當孩子的奶爸奶媽,把孩子奶大,每月貼補你們一些奶錢,看怎麽樣?” 生父生母轉憂為喜,滿口應承。
在我吃奶期間,爸媽經常帶著營養品來給奶媽補身體。我的哥哥比我大六歲,因為生下來隻有貓那麽點大,所以小名:貓仔。爸爸見到哥哥已到了學齡沒上學、卻每天上山砍柴,便做主帶他去學校報名。報名那天,魁梧健壯的爸爸足登黃棕色皮鞋,著一身淺灰色的筆挺中山裝(那年頭沒多少人能有這一身“行頭”)。大家都尊敬很有“勢頭”的爸爸,禮讓他為哥哥優先注了冊。就這樣,哥哥進了“昭陽小學”,學名:平福文。每天放學都是爸爸檢查他的功課。成績好,哥哥就得鉛筆本子作為獎勵;成績差,就遭責備。爸爸在哥哥眼裏是最威嚴的“孫叔”。沒有爸爸,生長於赤貧之家的哥哥是沒有上學讀書的機緣的。
就像看電影似的,透過朦朧的淚眼,我的眼前浮現出媽媽敘述的畫麵。媽媽把那時的爸爸描繪得細致,媽媽是欣賞、愛過爸爸的。做夢都不會想到我會有兩個爸爸和兩個媽媽,還有哥哥、姐姐們,他們都還在想念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