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荊門
九零年夏天,荊門漳河水庫虹鱒漁場的劉場長聽說我在研究虹鱒魚病,就來水生所找我,希望我能做他們的漁場顧問,抽空去講講課,指導一下防病工作。他希望這次我能先去看看。
去荊門?我的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起來。我算了一下,自七四年底從荊門回來以後,到現在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回去了,真想回去看看啊!我立刻答應了。考慮到我對寄生蟲病不熟悉,把小馮也帶上一起去。
場長很熱情地歡迎我們,還派專車來接。那時武漢到宜昌的高速公路還沒有全線貫通,但到潛江段已經基本通車,而從沙洋到荊門的公路修得也很不錯,所以去荊門比以前要快多了。
漳河水庫是湖北最大的一個灌溉型水庫,一九六六年建成。水壩高六十六米,也算是很高的了。庫容二十多億立方,能滿足周圍幾個縣幾百萬畝水田的農田用水。而且修建了幾條大幹渠,能把水送到各地。不論是大壩還是幹渠,都很壯觀。而虹鱒漁場,就在其主壩即觀音寺大壩腳下。
荊門漳河水庫的虹鱒漁場
漁場是八九年才建成並開始養殖的。漁場結構比較合理,比山西朔縣的漁場好多了。水是從水庫二十米以下的地方引來的,一年四季水溫都比較恒定。每個魚池的給排水都是獨立的。我覺得很不錯,就告訴他們,隻要你們不把病毒和細菌從外麵引進來,這裏養魚應當不會有什麽病發生的。隨後,我給他們講了有關IPN病毒病的一些常識,教他們如何避免引進的魚卵帶有病毒。
閑談中,他們得知我是曾下放到荊門的知青,覺得又親近了一些。我向他們打聽原來荊門電管所的賴平等人,他們吃驚地問:“你認識他們?他們和水利局關係很密切啊,我們相互都認識。賴平現在當荊門供電局的副局長了。”聽說我曾在電管所“工作”過,連忙跟賴平打電話聯係,然後高興地說:“好啊,賴局長叫我們把你送到他家去。”
下午,車從水庫出發去荊門,現在已經叫荊門市了。我在崎嶇的山路上昏昏欲睡。等我醒來時,突然車外遠處看到一些小屋,我不禁楞住了:遠遠的看去怎麽那樣熟悉,那不是掇刀的農科所嗎?是小妹最後住過幾年的地方。我問司機:“這裏是掇刀嗎?”司機驚訝地看著我:“是啊,你對這裏也很熟?”我沒有回答,默默地看著那裏。直到慢慢地看不見了,才轉過頭來。
到了荊門,賴平早在供電局門口迎接了。他帶我去見了原外線班的小夥伴們。班長李德貴當了正局長,小汪因工傷不能爬電線杆了,在當工會主席……。反正大小都是個頭了。這麽多年沒有見麵,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
晚上,賴平問我:“你有什麽安排嗎?想去哪裏看看?”我立刻說:“想回隊裏看看,不知道現在去那裏的交通是否方便?”賴平笑了起來:“我猜你就是想去隊裏。這樣吧,明天我給你派輛車,司機聽你指揮,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行不?”我當然高興了,解嘲地說:“還是當領導厲害,能派車出來給我用啊。”賴平臉紅了:“見笑了。在這個小地方,搞別的不行,這點權力還是有的。”
晚上,我帶著小馮在馬路上散步。荊門市已經完全沒有原來的模樣了,原來一根冰棍還沒吃完就能從這頭走到那頭的小縣城幾乎沒有留下一點痕跡。麵積擴大了幾十倍,並且市中心向北移了很遠。我們邊走邊聊,看到有個大院子門口掛著“荊門市文化局”的牌子,我突然想起了夏玲玲……。我對小馮說:“我們進去試試看,我有個老同學可能在這裏。”
我問門衛:“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夏玲玲的女同誌嗎?”那人看看我:“她是我們文化局的局長。”我吃驚地說:“啊!當局長啦?她住哪裏?”門衛順手一指:“喏,就在那棟房子的五樓。”我連忙跑過去,站在那棟樓下麵高喊起來:“夏玲玲!”四周立刻有不少腦袋從各自的窗戶裏伸出來張望。小馮“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大概是唯一不喊她夏局長的人吧?別人一定很奇怪,是哪個敢這樣直呼局長大名。”我拍拍腦袋說:“呃,我忘記這碼事了。”
一會,五樓窗戶有人伸出頭來問:“誰呀?”我回答:“我,猜得出來嗎?”那人猶豫了一會說:“好熟悉啊,記不得了。你是哪個呀?”我說:“江育林。”她楞了一下,突然大聲叫了起來:“江育林,你來了?等等我!”一眨眼,她就從五樓跑了下來,拉著我的手,在路燈下看了又看:“真的是你,一點也沒有變!”
夏玲玲拉著我的手不放,一直把我帶到她家。她給我介紹她的愛人,一個憨厚的高個子,是吊車司機。還有她的孩子……。看來她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夏玲玲說:“今天太晚,就不留你多坐了。這樣,明天來吃晚飯。我把二附中的同學盡量找來,大家聚一聚。好不好?”我點點頭。
她把我們一直送出了大院。在路上,夏玲玲看著我說:“我愛人對我很好,我們現在都很好。”我知道她想說什麽,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說:“看到你現在這樣,我真的很高興!”她站在院子的大門口,一直看著我們走遠。
小馮問我:“這個夏局長是你們班上同學?”我搖搖頭說:“不是,但比同班同學還親。”他問:“你們談過朋友?”我看著他又搖搖頭:“沒有。那是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建立起來的友誼。”小馮年紀小,沒有經曆過文革。我跟他講了夏玲玲的父母,下鄉後的遭遇……。小馮靜靜地聽,後來歎了一口氣說:“怎麽聽你們講這些,仿佛是在講舊社會一樣。”我苦笑了一下說:“我也沒有親身經曆過舊社會,但看過有關舊社會的描述,我覺得文革比舊社會還要殘酷!”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們坐車向革集出發。到了革集附近,司機根本就不知道什麽馮廟一隊,更不知道該怎麽走。我完全憑著記憶,尋找熟悉的標誌物。但當年我們栽下的鬆樹苗現在都已經長成了大樹,把視野都擋住了。正焦急時,我突然看到崗子頂那所破爛的馮廟小學。高興地叫起來:“就是它!順著這條崗子往南走,到頭就是永財的家了。”車一直開到不能走的地方,遠遠地已經能看到老隊長的家。我和小馮跳下車,朝那裏跑去。
門前的稻場上,一群人正在翻曬穀子。看到我們兩個突然出現,一個個都楞住了。過了一會,隊長的愛人家珍才驚叫了一聲:“我的個天哪,這個江鴨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於是,年紀大的人才圍了過來,年輕人則站在遠處看著我們。
隊長趕集去了,南頭的其他人還在。原大隊黨支部書記馮家賓也在那裏,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唯一沒變的是嘴裏仍然咬著一根煙鬥。他跟我說了幾句,突然看著我問道:“小江啊,聽說中央有些人還是想搞原來那一套,是嗎?”我被問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家賓接著問:“你說,中國還會走回頭路,不搞改革開放嗎?”我想了想反問他:“你願意嗎?”他搖搖頭說“不願意!”我高興地說:“那就不會走回頭路了。我們知識分子說話沒有用,隻當是放屁。你們說話有用啊!”家賓咬著煙鬥,低著頭想了一下,點點頭。
我跟大家才聊了幾句,看看手表已快十一點。很遺憾地對家珍說:“這十幾年的事情一下子也講不完啊。今天沒時間了,就是來跟你們打個招呼,我還想到其他人那裏去看看。現在我是漳河水庫虹鱒漁場的顧問了,今後還會有機會到荊門來的。下次再過來好好聊吧。”
隨後,我從南頭走到北頭,跟劉桂蘭、馮家齊、曹太和,還有四川人談玉碧等一一打了個招呼,一晃就又過去一個多小時。我們匆匆忙忙地離開隊裏往回走。走到半路,看到老隊長劉永財背著一大扇豬肉正往回家的路上趕,我們趕緊停下車來。永財看到我,吃驚地說:“剛才聽人給我報信說你來了,怎麽就又要走呢?你看我買了這麽多肉,就是準備接你吃飯的啊。”我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他:“不要緊,我還會來的。等著吧,下次來隊裏多住幾天。好不好?”
車開走了,小馮從後窗看著漸漸遠去的隊長,感歎道:“隊裏的人對你真好啊!”我點點頭說:“是啊,越是偏遠的農村,人越樸實、真誠,沒有城裏人那種虛偽。嘿嘿,我從農村回來十幾年了,還是不習慣跟城裏人打交道。”
傍晚,我們又來到夏玲玲家。已經有幾個中學同學在那裏了。夏玲玲遺憾地說:“還有幾個人來不了。你們廣播站的施乃環,還有你們班上的賈亮琴都是剛好有事情走不開。下次吧。”
在夏玲玲家中和二附中的老同學們在一起
開飯了,桌子上堆滿了菜盤。夏玲玲拿起酒杯說:“今天很高興又見到了老同學。幹杯!”一口喝幹後又加上一句:“今天我們隻許談現在,不許講過去的事情。啊!”
大家都心領神會,點點頭,舉起酒杯:“好,來,幹杯!”……。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小馮歎了口氣說:“這麽多年了,過去的事情還沒有淡忘嗎?”我搖搖頭:“我也想忘掉它,但做不到啊!還是經常做夢,夢見那時候的情景。這是在心裏刻下的傷痕呀。”
人們常說:“時光是記憶的橡皮擦。”但為什麽經曆了文革和下鄉的人過了那麽多年還是經常被痛苦的記憶折磨?為什麽還在極力避免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這隻說明那段日子太殘酷,太沒有人性,在人的心裏留下太難以忘記的傷痕。我也真心希望我們的後代不要再受這樣的苦難。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要告訴他們真相,讓他們不要忘記這段曆史。如果把這段曆史封存起來,不許提及,不讓評論,甚至設為禁區,那這段曆史就很可能會重演!
“我走到郵局附近的十字路口,突然看見了夏玲玲。我有很久沒有看見她了,隻聽說她在荊門京劇團,也不知道現在過得怎麽樣。她手裏拿著幾件衣服,一眼看見我,驚喜地叫起來:“江育林!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現在在哪裏啊?”
不禁唏噓。
不習慣和城裏人打交道,這在一定程度上限製了江先生進一步施展的空間。盡管江先生已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是可能他的才能和智慧還遠遠沒有發揮出來。
下麵一定要有一篇重返恩施見小妹和羅老師的。
現在不就是把文革封存起來了嗎。曆史在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