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亂而又動蕩的一九七五年
一九七五年是動蕩的一年。鄧小平當了副總理,開始抓生產,提四個現代化,提“抓革命,促生產”。技術人員逐漸被解放出來工作,但平反又是不可能的,因為文革的“正確性”不容否定。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省防疫站通知爸爸從勞改隊裏出來上班,但同時也宣布整爸爸沒有錯,也不恢複他副站長的職務。那段日子,是爸爸最鬱悶的時期。我看到爸爸把原湖北省省長張體學親自頒發的湖北省衛生防疫站副站長的任命書放在枕頭下麵,天天一聲不吭地拿出來看看,又塞到枕頭底下。文革到此已經有九個年頭,其中爸爸幾次因需要被拉出來用用,在搞完事後又把他打回“黑幫”。而這一次,是通知他恢複工作了。滿懷希望的他卻沒有想到,對他的幾頂帽子沒有任何說法,更沒有恢複他的職務。鬱悶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時候,很多家庭都有子女在農村勞動,如何把他們搞回城裏是大家都關心的問題。像我這樣根據“多子女身邊無人”的政策回來畢竟一家隻能回一個。病轉不僅不好搞,回來後也難找工作。像薑都那樣回來幾年了都呆在街道,也是家裏的一塊心病。很多家長就打起了“退休頂職”的主意。就是自己提前幾年退休,把名額讓出來,把自己的子女招工到本單位上班。媽媽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一直就在打這個主意,希望能用她的指標把小林頂回來。
不過形勢畢竟在逐漸好轉,生產在一點點搞起來,招工也開始慢慢恢複。在大家的努力下,終於在湖北省第六建築公司為小林搞到了一個招工名額。小林被招上來了,家裏最大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那時候小林上班的建築工地就在街道口,離家裏隻有一站地,上班比我要近很多。但工作挺辛苦。開始是當鋼筋工,每天在工地上紮鋼筋,手上一下子就打滿了老繭。不過畢竟戶口已經回了武漢,能吃商品糧了,而且有了一個固定的工作。我們感到非常滿足。
經過這些年的政治運動,媽媽當了好多年的“反革命”,也見到了太多的世態炎涼,早已厭倦了看別人白眼的日子。因此,當小林一回城上班,她馬上就急不可耐地辦理了退休手續,再也不願意到圖書室見那些人了。
那年整個院子裏隻退休了三個人,而且都是沒有路子和後台的。我至今都沒有弄明白,那一年退休的三個人員不知道怎麽被推到了街道,退休金和看病的報銷都由街道解決。而在此之前和之後的退休人員都在院裏拿退休工資,看病到院裏報銷。後來等到媽媽中風癱在床上,我才真正體會到:和在單位領退休工資的人相比,媽媽的這種處境是多麽的悲慘!
一天傍晚,我們正在吃飯,突然有人敲門。爸爸把門打開一看,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很健壯的小夥子站在門口。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而爸爸突然臉色大變,趕緊把他們請進屋來。原來他們是美國嬸嬸的親戚,住在福建省福清縣。他們的家人原來是國民黨的郵政官員,解放前後曾經為建立新中國的郵政係統立下汗馬功勞,受到中央的嘉獎,周總理還專門為他提了詞。但在文革中被整成了“階級敵人”,大概受不了當地的折磨逃了出來。中年婦女滿眼露出委屈的眼神,小夥子露出上身,渾身都是傷痕。他們講到當地整人的情況……,我感到簡直像是在電影中“舊社會”的情景!隻不過從國民黨整共產黨變成由共產黨來整國民黨了。
我猜爸爸媽媽一定對他們的到來感到非常緊張。連說話都不敢大聲,經常在一起悄悄地商量什麽事情。其實他們說的是帶有很重福建口音的“普通話”,就是大聲說我也未必能聽懂。我想他們逃出來大概想找個地方申訴吧。但在那個年代,哪裏又能夠接受這樣的申訴呢?
他們就這樣每天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來無影去無蹤的過了好幾天才離開。直到好幾年後我們才知道,他們已被徹底平反,周總理的題詞也做成了郵票。他們成了當地的“名人”了。
這就是一九七五年,極其混亂而又動蕩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