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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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生難忘的第四個春節:1972 32

(2019-12-03 13:27:11) 下一個

終生難忘的第四個春節:1972

 

由於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大家都想早點回家。雖然二月十五號才是春節,但一月底,我們就開始紛紛返回武漢。沒有人願意留在農村過年,也沒有誰再勸知青在農村過“革命化的春節”了。大家似乎都看穿了。

一月三十一日,我們早早就離開了生產隊。先約了榮興的同學,再走到江山,把那裏的同學也邀上,晚上一起到了荊門火車站。經過一年多的試運行和調整,焦枝鐵路終於正式通車了。每天有一趟車從武漢開往宜昌,也有一趟車從宜昌開往武漢。對於從來沒有見過火車的農民來說,這可是天大的新聞。人們紛紛扶老攜幼來看火車,連不能走路的老太太也用竹床抬幾十裏地來到鐵路旁,等上幾個小時,直到火車開過去才心滿意足地回去。劉桂蘭的媽看了火車後非常高興,連連驚歎:“火車真是了不得啊,在地上爬都爬得這麽快,要是站起來跑該有多快呀!” 不過,由於農民不懂得火車是刹不住的,不理解人一定要讓火車的道理,剛開始常有人被火車壓死的事情發生。有的人站在鐵軌中間大叫停車的,也有站在站台下麵來不及爬上去的。過了一段時間,才慢慢好起來。

這是我們第一次這麽多人結伴坐火車直接從荊門回武漢過年,每個人都很興奮。晚上九點,火車才從宜昌慢慢開來。好多人啊,每個車廂都是滿滿的。但我們也要回家,於是大家拚命地擠。隻要一個人擠上去了,馬上就把其他人也帶上來。大家擠成一團,火車停在那裏光叫喚,但也不敢開。終於大家都擠上來了。

由於沿途都是這樣擁擠,火車隻有慢慢地走。走了一整夜,又走了一個白天,到下午四點多鍾才到達武昌。不過我們已經很滿意了。

回到家裏,每天就是到處探親訪友。學校、汽標廠、同學家裏……。但是心情怎麽也好不起來。看到別人一個個都招工回來了,自己還呆在農村,心裏很不是滋味。不過大家都對我們這些人很熱情。

快過年了,一連幾個清早,我都要到廣埠屯菜場去排隊。買肉、買豆腐幹、買糖、買油……,反正買什麽都要憑票。誰也記不住,隻有把所有的副食品票帶在身上,排隊時慢慢看牆上的通知:“十四號副食品票買二兩粉條,十五號副食品票買四塊豆腐幹,十六號票買半斤白糖……”等等等等,每家都要排上幾天隊才能把過年的東西買完。

那天我正在排隊,突然有人叫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我們班上的俞誌遠也在隔壁的一條隊裏排著。他是紅五類,第一批招工就招到武漢造船廠了。所以看起來紅光滿麵。他問我:“招哪裏了?”這是當時最流行的問話,也是我最怕聽到的問話。我搖搖頭,什麽也沒有說。俞誌遠微笑著看著我,“好心”地勸告說:“我看你就在農村找個好人家,在那裏安家算了,已經沒有希望了。” 聽到這些,我心裏像被捅了一刀。本來想頂他幾句,看到周圍都是人,還不知道是紅五類多還是黑五類多,咽了口口水忍住了。於是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二月十三號,陰曆二十九。我剛從廣埠屯排隊買東西回來,爸爸媽媽正在家裏著急地等著我:“院裏要我們趕快搬家,明天一定要搬完!” 我奇怪地問:“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急什麽?過了年搬家不行嗎?”爸爸緊張地說:“不行不行,人家要搬到我們家過年,我們一定要馬上搬走!”我看著天,已經開始飄起了雪花。什麽都沒有準備,怎麽搬哪?可能我的臉也象天氣一樣難看。爸爸很擔心地勸我:“不要鬧,專案組裏的人都在盯著我們。千萬不要鬧啊!”

原來革委會裏那些苗正根紅的“革命分子”閑得手癢,開始打黑五類住家的主意了。首先就看中了我們家的大房子,命令我們趕快騰出來,搬到十七棟的兩間房裏。一年後,又收回了一間,換了十六棟的一間小房。於是我們家就在相隔近百米的十六、十七兩棟樓裏各有一間房,組成了一個新家。

事情來得這樣急。我們隻有一邊在這裏清理東西,一邊搬運,一邊在那邊擺放東西。唯一的運輸工具就是一輛板車。兩地相隔雖不到一公裏,但沿途幾乎沒有平地,路也不平,特別是最後快到時有個很陡的上坡,拉板車上去非常費力。

我看到開始下雪了,心裏非常著急,想盡快多拉一些,否則第二天會更加困難。但房子裏的東西沒有清理好,怎麽也來不及。反正是爸爸在這裏清理,我和小林一趟趟地拖。到了那邊,把東西就攤在那裏由媽媽來清理。一天下來,倒也搬了不少。但要明天搬完,夠嗆!

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起來,到處白茫茫的一片,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路更難走了,特別是上坡很費勁。我們累得滿頭大汗。到了那邊,那麽陡的斜坡根本上不去,隻好叫小林拿鋤頭先挖出一個個小坑瞪腳,我才能把板車拉上去。好在我們在農村幹了三年多,力氣夠大了。不料,在拉第二趟時,兩個紅五類的小孩居然在那個陡坡上滑起了雪橇。把坡子滑的光滑無比,挖的小坑也蕩然無存。我煩透了,小林隻好再用鋤頭挖坑,我則踩著它們用力地一點點地往上拉。那些小孩不但不讓開,反而對著我們往下滑,把小林挖的坑迅速地填滿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火山一樣爆發起來。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們被趕出來讓你們住,你們在擋住我們搬家的路,這還要人活嗎?我掄起鋤頭,對小孩喝到:“滾開!要不打死你們!”我跑到那幾家的門口,用鋤頭在他們家的水泥台子上狠狠地砸下一塊。站在那裏大聲地罵到:“狗日的聽著,不要逼人太甚!把我逼急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趕快把你們家的小崽子帶回家去,不要擋我們的路!”那幾家的大人嚇得趕快把自己的孩子拉了回去。在我罵街的時候,周圍安靜極了,沒有一個人敢出來。媽媽臉嚇得蒼白,連大氣也不敢出。我告訴她:“不要怕,在農村幹了三年就算是貧協的人了,這些狗東西算什麽!” 再後來,擋路的人算是沒有了。我們費勁千辛萬苦,總算在中午前把必需的東西基本上拖走了。像沙發,椅子等大東西根本就沒有地方放,隻好丟在原處。晚上,我累得要命,一動也不想動。媽媽還做了米酒給我們喝。就這樣,我們大年三十被轟出來,馬馬虎虎地過了一個年。

初三,我們看到丟的東西太多,想再到原來的地方看看,能否再拿些東西過來。一到門口,就看到那裏已是大門緊閉。敲了半天,才有人開門,原來是毛高貴一家已經搬進去了。也不知道怎麽動作這麽迅速,可能幫他搬家的馬屁鬼很多吧。裏麵好暖和啊!毛高貴還在被窩裏沒有起來,正在享受哩。我告訴他想看看有沒有可以拿的東西。他窩在被子裏很不耐煩地說:“都丟到後麵的空地上了,你自己去看吧!”我走到後麵,雪地裏亂七八糟的堆了很多東西:沙發,椅子等等已被砸爛,不會有什麽了。我隻好放棄了這個念頭。

初四一大早,吳恒樂跑來看我。他帶來一張街道口電影院的電影票,約我下午去看電影。中飯後,我們高高興興地來到電影院。正等待開演,突然後排傳來熟悉的說話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婁建華也來看電影了,正坐在我後麵。婁建華第一批就被招到應城化工區,還去大連化工廠培訓了一段時間。她一看見我,就驚喜地叫了起來:“江育林!你現在招到哪裏了?”我苦笑著搖搖頭。後來我們又講了幾句,但我一點情緒也沒有了,隻是心不在焉,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電影一散場,我馬上溜了出來,不願意見到任何人。

第二天,我打算到漢口給老鄉們買繡花用的彩色線,就乘十五路公共汽車,想到大東門轉電車。我從十五路汽車的尾部擠上了車,正望著車窗外發呆,突然有人叫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錢吉林老師。他在華師一上車就看到了我,特地從車頭擠到我這裏來。他欣喜地拉著我的手問道:“你被招工上來了嗎?在什麽地方?”這是我最怕聽到,然而又是聽到最多的問話。我默默地看著他,沒有出聲。他很快就明白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錢老師小聲說:“不要緊,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說著伸出手來,似乎想摸我的頭,但伸了一半又縮回去了。他問我要去哪裏,我說漢口,於是錢老師又往車頭那邊擠到售票員那裏,買了兩張車票。他遞給我一張說:“這張票是到大東門轉車的,我替你買了。我在前麵先下車了,啊!”我無語,點點頭。錢老師在付家坡下了車。但並沒有走,而是站在站台上。透過車窗,我看到錢老師背過身在偷偷地抹眼淚。我的心裏象被抽了一鞭子,有說不出的痛。這幾天的遭遇使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我為什麽要回武漢?這裏又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有什麽資格賴在這裏?從漢口回來,我乘電車直接去了火車站,買了返回荊門的火車票。我沒有和家裏解釋提前回去的原因,他們也沒有問。隻是默默地幫我清理要帶回去的東西。

就這樣,我“趕”回了荊門。一路上我都感到心裏憋屈得慌,一直到我回到生產隊,才覺得舒暢些。是啊,這裏才是我有資格呆的地方!

天哪,我終生難忘的一九七二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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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每家都要排上幾天隊才能把過年的東西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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